乱世白山

　　8

　　景额和乌兰琪琪格是到马厩去查点战马的。明日要出发了。景额作为头领，是要在出发的前夜查看马匹的。乌兰听说了，吵嚷着也要一同前往。景额对这个新婚的萨尔干十分喜爱，看着夜色渐深，四野无人，便答应了。他并不是怕别人看到他的新婚萨尔干。满族在关外的男女，并没有那么多的男女大防。女子照样骑射，舞鞭，大多数时候像男人一样的劳作。所以景额并不是怕别人看到乌兰琪琪格。相反，他是怕乌兰看到马匹，会伤别离。毕竟是新婚，要一别半月有余，他担心乌兰看到行装会伤心哭泣。别人看到乌兰并不要紧，看到她哭泣就实在不好解释了。

　　两个人一路闲谈着绕过围墙，乌兰琪琪格忽然停住了脚步，愣了一下。景额顺着乌兰的眼光扫过去，也惊呆了。

　　乌兰小声的说“景额，那不是新月妹妹吗？”

　　景额早已经认出了新月，他不但认出了新月，还认出了拓跋臻。他一时间怒不可遏，冲了上去。

　　乌兰死死把他拖住，示意他不要出声。极力的比划着，让景额跟她往回走。景额被她拽住，愤怒的再一次看向围栏。围栏上的两个人刚刚分开。乌兰看准机会，连推带拽的拉着景额往回走。

　　新月和拓跋臻都没有留意围墙边的推搡。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留意的到。亲吻的突然和甜蜜早已经塞满了两个人的夜空。拓跋臻自己也完全没有计划和准备，着实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这个可以轻松在马上“过梭”的少年，竟然对刚刚的亲吻感到有些慌乱了。虽然还说不上不知所措，却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新月并没有不安，反而感到甜蜜和安心。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心。这种感觉和在那拉讷讷身边不同。在讷讷身边的安心，更像是小孩子依恋父母，是生活上的被照顾。这种感觉也和在朋友身边不同。在更根身边的安心，更多的是一种一同玩耍，说笑的欢乐。事实上，这样的安心，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包含了以上的两种感觉，依恋和欢乐。陌生的是，这种安心拥有的更多。包含了，却又似乎不局限于，融合，陪伴，接纳，关心和抚慰。当然这是年轻的新月还没有能力用语言表达的。

　　月亮升过了头顶。寒气下来了。拓跋臻拉住新月跳下围栏，向新月住的院落走去。村落静悄悄的。年轻讷讷的哼唱早已经停息了。想必她的宝宝已经睡熟了。新月握住拓跋臻的手。两个人沉默的走着。到了院落门口。新月回转过身道别，又有些扭捏。面对这个陌生而亲密的少年，新月有点不确定，道别的话怎样说。

　　“回去吧”拓跋臻打破僵局。

　　“嗯” 新月点头，准备转身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新月并没有进去，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脸问拓跋臻，“到底为什么，你昨天说我不能坐在围栏上呢？”

　　拓跋臻哑然失笑，略略微陷的眼睛在月光下特别明亮。他没想到新月还是对这句话穷追不舍。他一下笑了，说“因为你坐在那儿，太阳会黯淡无光的”

　　新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回身把门推开一条大缝，闪了进去，反手将门关紧。随后靠在门扉上，暗自思忖拓跋臻刚刚话里的意思。

　　拓跋臻走出去好远了，听到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扭过身，看到新月正快步追上来。转眼到了眼前。新月说“我等你回来，再去山里打秋果，好吗？那时正是时候。”

　　拓跋臻看着新月期盼的眼神。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说“好。”

　　新月满意的笑了。往回跑去。又回头说“我等你。”

　　拓跋臻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有喜悦，有不安，有幸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新月回到屋里，看见那拉讷讷在炕沿上缝制针线。油灯忽闪忽闪的，那拉氏不得不凑近油灯才能看得仔细。新月叫了一声讷讷，坐在了那拉氏的对面，顺手拿起了那拉氏正在缝制的衣服的另一个角。她惊奇的发现，这衣料并不是日常的棉布或者麻布。布料光滑细密，最难得的是它的颜色。是鞑靼花的深粉。都安并不产布匹。平日里新月的衣服多以青色，蓝色，白色和黑色为主。粗布不易染制，这些颜色的染制也是极花功夫的。女孩子们袖缘，领口的绣花虽然五花十色，但是彩线也是很珍贵的东西。轻易不能大量使用。除非是做出嫁姑娘的嫁妆，否则彩绣也只能仅仅是点缀而已。

　　新月抚摸着这块深粉色的布料，惊奇的问那拉氏“讷讷，这是什么布，怎么这么滑顺呢？”

　　那拉氏这才抬眼看看新月。但见得新月一张小脸粉中透红，肉嘟嘟的嘴唇更是红彤彤的像是新近上了胭脂。她心里一惊，却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答道“这是锦缎，是你阿玛派人从关里送来的。”

　　“什么？阿玛派人来了？”新月一阵紧张。想到阿玛说过要接她入关的话。

　　“是啊，今天天擦黑时到的。”那拉氏看出了新月的紧张，接着说“是个来送东西的汉人。带了些稀奇玩意儿。”

　　新月立刻对布料失去了兴趣。她不想走，至少不想现在就走。她和他有一个约定。她无论如何要等他回来，是她邀请他去山上打野果的。她怎么能现在走呢。

　　那拉氏像是看穿了新月的心事，说“这个汉人应该不是来接你入关的。你阿玛遣他来，要教你说些汉话。顺便带些东西来。喏，这个锦缎，就是你阿玛指定带给你的。”

　　听到这里，新月放心了。对于学习汉话她一点儿没有概念，但是只要是不用走，至少不用立刻就走，就很好了。至于学不学汉话，有什么打紧呢。她小孩子心性一般，瞬间对锦缎又来了兴趣。拿在手里摩挲。

　　“讷讷，你这是做的什么衣服？”

　　“这么舒服的布料，我寻思着给你做成贴身的小衣吧。又软和，又轻便。怎么样？”

　　“不能做成长袍吗？讷讷？”新月有些失望

　　“傻丫头，这个做成了长袍，恐怕还没等你上马，就被划坏了。”

　　“那对襟的小褂呢？”

　　那拉氏看看新月，明白了她的心思。想了想，忽然撕拉一下从锦缎的边缘扯下一条布匹，递给新月，说“喏，拿去吧，绑在发辫上行不行？”

　　新月笑着接过发带，迫不及待的绑在了辫梢上。站起身来旋转着给那拉氏看。

　　那拉氏笑着说“好了好了，转的我头晕，你快梳洗梳洗睡下吧”，说完，自己也放下了针线，欠过身帮新月脱下长袍。

　　拓跋臻躺在西炕上沉沉睡去。梦里他听到了摇篮曲。“悠悠扎，巴卜扎。。。”唱歌的人坐在万字炕的南边的炕脚下，正在推一架摇篮。摇篮由四根鹿皮带子吊在房梁上，篮身是用桦树皮制成的，年代久远，已经变成深褐色。看不到摇篮里的孩子，只听到婴儿咕咕的吐气声。唱歌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她乌黑的头发被编为发辫，在头顶盘转成髻，插着一支木簪。她一身棉袍，藏青色的毛皮坎肩，手一边间或的退一下摇篮，一边在做着一双靰鞡。在西炕的边沿上，坐着一个男人，头戴毡帽头，脚上穿的也是一双精致的靰鞡。这靰鞡显然是女人精心做成的。男人正在整理一张狐狸皮。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唱歌的女人，满脸的笑意和满足。女人时不时看看摇篮里的孩子，也洋溢着幸福。

　　拓跋臻在睡梦里笑了。这是他从小就一直反反复复做的梦。梦里的男人和女人没有明确的样貌。模模糊糊的。但梦里的感觉却出奇的清晰。每一次都是伴着《悠悠调》舒缓，轻柔的节奏。拓跋臻翻了一个身，仍然沉浸在甜梦里。

　　梦里的女人听到了什么，和男人一起惊慌的站起来。她快速的抱起小婴儿，迅速的爬上炕沿，打开一个大柜子，把孩子了放进去。男人被闯进屋子的一群人逼到了角落里，发生了什么，拓跋臻看不清楚，只听到女人的叫喊声。女人扑过去，趴在男人满是鲜血的身上，哀求着。一把弯刀毫不留情的砍过女人的后背。女人绝望的抬头。拓跋臻惊惧了，那是新月的脸。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子，圆润的下巴。拓跋臻随即叫喊着，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他疯狂地跑向新月，却被绊住了，摔倒在地上。他同样绝望的看着新月倒下去，看到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

　　拓跋臻满头大汗的惊醒，喘着粗气。他觉得喉头发紧，口干舌燥。心跳的像是要穿破胸膛。噩梦，又是这样的噩梦。多少年，噩梦像是萨满巫师的符咒，不可破，不可逃。他起身找到装水的皮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大口。冰凉的水使他稍稍镇定。他回想起梦里新月绝望的神情和失神的目光。不安，像是暗夜的弯刀，冰凉的划过拓跋臻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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