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推舟
沙发宽大,绵软暖和,微蓝陷身其中,有些不习惯。
她极少身处柔软,她不怕艰苦,只要能和战友在一处。上海是夜之华府,然而1939年的上海,相对着萧条穿心。即便如此,精雅的洋房,暖热的水门汀,隐约乐声的餐室,街头闪烁的霓虹,仍叫人安乐于生。
微蓝常听一句话,生活腐朽灵魂。她窝在绵融融沙发里,盖了轻暖如云朵的毯子,从足心而起,散发全身的安适,让她能有这一瞬,弃了斗志。她不敢不关灯,黑暗里的一丝光亮,是街灯不经意的关怀。她想起静怡茶室,雪亮的一颗灯泡,明诚坐在灯下,烦恼这全新的任务。
明诚的坦率叫她吃惊。受领任务时表态坚定,这不是纪律,却是衡量。他敢拒绝这衡量,因着他的信仰,无需沾染功利。微蓝见过不同风貌的革命者,他们有着不同的革命理想,微蓝并不能说谁是谁非,谁高谁下,但她懂得已心的偏爱,偏爱纯粹与勇敢。
微蓝想,也或许,他并不清楚她的身份。身份是一张通行证,常能动摇人心。只是他适才写字的模样,专注自若,像平安世道的遥光,引着微蓝向往。等红旗插得遍了,她能不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守着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任务,不过是似水流年。
他今晚的情绪,多少有些意气。搁着往常,微蓝有办法压制意气,但她选择了纵容。她有借口,为了山上翘盼药品的同志,那是生的希望。可这借口无人关心,也不必说出口。微蓝往黑暗里缩了缩,只觉这屋里浓稠的暖昧,让她第一次,想要临阵逃脱,速离上海。
她慢慢睡去,接受这一夜的安乐,梦中仍有清楚的意识。她迎风跃下,“砰”得一声,两束车灯打来,那一瞬她已势在临敌,可他却探出身来,不由分说接过她肩上重任。她想起她的战友们,春风般的温暖,然而明诚不一样,那不是温暖,是风景,划过血腥残酷的岁月。
明诚熬到天蒙蒙亮,再也躺不住,翻身坐起。天边一丝光亮,犹豫着不肯冲破黑暗,仿佛天意有示,要这人间历练刀光。明诚有些后悔,那里离着民进中学不远,他自然能够送她回去,那执拗来得莫明,他不想叫她回去。
他深怕她以身犯险,跑回民进中学。她能出他意料从汪府墙头跃下,就没有什么不敢的事。他下楼去弄咖啡,阿香还未起身,他便捎带着替阿香整顿早餐,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他盘算着今天的行程,明楼要去周公馆开会,那一段时间,他必须见一见梁仲春。
利用梁仲春,让南田更了解他想展示的嘴脸,这件事他也想过。可是微蓝临时请求的帮助,让这小插曲变得沉重。他不能为了她,拖了明楼受嫌疑。“不,”明诚纠正自己,“不是为了她,是为了组织,为了更多的同志。”
这想法叫他好受了些。
明楼在车上,不经意问:“阿诚,你今日要去哪?”明诚不动声色:“快过年了,阿香拉了张单子给我,要我跑跑腿。”明楼听了,嗯了一声,却说:“黎叔那里,你不要去问了。这事我想办法罢,免你为难。”明诚控制着不去扫视倒后镜,答应了。
明楼又说:“要过年了,明台要回来了。”明诚道:“他这一次回来,只怕再不会去香港。”明楼道:“新成立了小组,他是组长,代号毒蝎。”明诚嗯了一声,他不想置评军统。
明楼叹了口气,却说:“这上海的天,挂了一冬的脸,竟不出太阳。”明诚听出他的疲惫,转了话题道:“那个转变者,要不要下些功夫?”明楼摇摇头:“等我今日见过了黎叔再说。”
明诚心里一动,想他约了黎叔见面,却不通过自己安排。微蓝,这是她的代号,他连她的真实姓名且不知道,可她凭空出现,打扰他的生活,工作,亲情,任务,也许还有别的。
微蓝没有擅自跑回去,他忐忑的心落了回去。她并不像那样听话的人,这顺水推舟的无言,让明诚逃跑一样,送了她回学校。
明诚约了梁仲春见面,他今日没心情戏弄他,冰冷说了:“你那货什么时候到上海,我要去特高课领批条。”梁仲春一听,心情大好,呵呵笑道:“阿诚兄弟,要说上海滩,你如今能接得杜月笙!”明诚盯他一眼:“你这奉承越了界,想是我要低调了。”梁仲春赶紧道:“玩笑,玩笑,咱们乱世存身,不过图个实惠罢了。”
明诚冷冷一笑,问:“你那船上的明货,用得是什么?”梁仲春毫不在意:“有什么就用什么罢。”明诚摇摇头:“装一船芝麻。”梁仲春奇道:“为什么?”明诚咬了舌头想了想,说:“近来芝麻行情看涨,这一块我就不抽头了,当是给你贴补贴补。”梁仲春夸道:“果然跟着经济界混的人,就是眼界不同。”
明诚找不到话回,拿过他桌上的烟,问:“什么牌子?”梁仲春笑道:“美人牌,绝保正宗。”他眼珠一转:“阿诚兄弟,你可是不吸烟。”明诚淡淡道:“挣那些钱,找不到地方用,也是难受。”梁仲春立时替他点了,看着他照例被呛得一咳,咧嘴笑了。
这事过了两天,他并不去找微蓝。在他的计划周详之前,他不想和她多作联系。微蓝也许在和那人商议,如何让药上山。明诚知道这一路艰难,但他不能插手,但凡有一处出错,危机的枪口,便直指明楼。
替她过码头,是明诚能做的极限。
这晚上他留在书房,伴着明楼逐一理顺工作。明楼忽然问他:“七号码头那里,准备的怎么样了?”明诚只道他问问,便回道:“梁仲春的船,还在路上,要等一等。”明楼点点头,忽然递了张纸来,说:“看过烧了。”明诚接了,却是南方局的密电,拍了一行字:“华中局有药品过七号码头进大别山区,请协助。”
明诚长吸一口气,仿佛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忽然见了天光,心下便是一松。明楼道:“我想来想去,这事还是你办妥当些。”明诚道:“是。”明楼说:“下面的话,只说一次。”明诚点头,明楼道:“明天上午11点,静安寺正殿西侧,第五根柱子,来人姓杨,拿一本《良友》。”明诚答:“记下了。”明楼点头:“既是组织上的安排,要仔细周详,明天见了面,做了计划口头汇报。”明诚道:“是。”
他转身要走,明楼却唤住他,沉吟半时,方道:“金灵那里,不要再查了,她不是孤狼。“明诚听了,又一颗心放下。他正想着措词,却见明楼一双眼睛,越过自己怔怔瞧了远处。明诚忍不住回身,这屋里只他两人,他小心翼翼唤道:”大哥?“
明楼回过神来,幽幽一叹:“我给南方局发电,请求协查。南方局回了份履历,竟跟你那个大差不差。”明诚不吭声。明楼道:“她若不是咱们的人,只用四个字,查无此人。拍一份漏洞百出的履历,是在提醒我,不要管了。”
明诚一惊,抬了眼睛看他。明楼苦笑道:“我想来想去,不是她身份绝密,就是任务绝密。我看她的年岁,仿佛像是后者。”他抬眼看了明诚:“不管怎样,既是自己人,你如何同她相处,我也不论。我这心里不好受,是咱们一家都砸了进去,如今连大姐,也免不了。“
明诚这一回,再不敢用志向信仰的道理相劝。明楼见他低头站着,却笑了笑,说:“所幸你跟着我,倒比他们两个,要安全些。”明诚的眼泪,几乎被这话逼了出来。他受养母虐待,几乎饿死。若不是明楼救了他回来,骂退了养母桂姨,他如今并不知身在何处。
明家这份恩情,他只求它莫与信仰打架,否则他无以取舍。他想到微蓝,他对她的好感,源于她对明楼的淡漠,这淡漠是信任,她置身事外,只理会职责。
他有一点点,想见见她。
第二天上午,明诚按要求去静安寺。快过年了,求取平安的人很多。明诚是无神论者,穿行香火,只作炊烟。他不用数柱子,一眼就瞧见那人,正是当晚在微蓝宿舍见着的。他五官堂正,浓眉大眼。明家花是牡丹,草是兰草,三兄弟别具风骨,各有各的漂亮,可衬着这人长相,都弱了三分正直。
他这一日穿了深灰大衣,立在那里,只显得手上杂志突兀。明诚若是忠于76号,真想捉他回去拷问,他那大衣不合他气质,他分明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许是微蓝帮了忙,让他圆了大哥那两处官司,明诚心情好了很多,见他倒有些亲近,毕竟是同志。
他走上前去,皱眉问:“先生,《良友》新一期出了吗,跑了几个摊子,倒没买着。”那人脸上和善的笑,让明诚有些惭愧那晚上的莽撞。他说:“我看完了,让给你吧。”他的口音太过北方,明诚接过那杂志,说:“谢谢你!先生贵姓?”那人便道:“姓杨。”明诚笑道:“杨先生有时间吗,一起喝杯茶?”
他领着那人去了静怡茶室,挑了另一间包房,后窗是小巷,七拐十八弯,也不知通向哪里。跑堂下去了,那人站起来,抻出手来,明朗的笑道:“你好,青瓷,我是杨波。”明诚点了头同他握手,他没有用代号,这是一次临时任务。
杨波坐下便道:“我长话短说。大别山区那支队伍,被日军死缠着不放。弹尽粮绝,伤亡极大,急需救援。日寇物资掌控很死,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求助上海。”明诚点头:“我们收到了南方局的指示。”杨波道:“这一批药,是山东局的同志,冒了生命危险替我们筹的,经青岛来沪,要过七号码头。”
明诚心下一动,忽然问:“日军主要力量,除了投放正面战场,多数用来扫荡治安,为何会咬着抗联过不去。”他真正想问的,是这队伍什么背景,竟调动了山东、华中、南方三处联动。
杨波的经验,显然不如微蓝。他立刻交底:“他们不是抗联。原本是长征前留下的一支力量,后来打乱调整,许多指战员经历过长征,是党组织的宝贵财富。敌军不知为何,得知了底细,必要除之后快。”他有些激动,抖了声音道:“中央有指示,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打剩一个人,也要救出来。”
明诚不习惯这激动,他的声音便听着冷漠:“斗争艰险,我并不能保着结果。”这话落在杨波耳里,就有些不爽气。明诚瞧他神色微变,哪里想到这里,却又安慰他说:“我们也会尽力。”他话锋一转,直接问:“船上装了什么?”杨波说:“是水果。”明诚问:“什么时候到上海?”杨波道:“六天之后。”明诚点了头,又问:“你们的人,在哪里接货?”杨波一愣,却答不出来。明诚看他一眼:“是要我们送上山吗?”杨波忽然顶了一句:“不行吗?”
明诚听了,却坐直了身子,漠然道:“可以,这些情况,我都要汇报。”他说的是事实,杨波听来却是情绪。他想到那晚明诚意气而去,怀疑他为了私心。
见面的不愉快,明诚并不提。他给明楼的汇报,就事论事,计划详尽。明楼皱眉问:“他们至少在苏皖边界接货,怎么要送上山?”明诚道:“来人是这样说的。”明楼往那椅子上一靠:“快过年了,明台要回来了,过个平安年,不能少了你。”明诚笑道:“大哥放心吧,为了明台,我也得赶回来过年。”
楼下一阵高跟鞋得得声,大姐扬声道:“阿诚,阿诚,你在哪呢,快点出来。”明诚听了,赶忙答应一声,看了明楼一眼,明楼歪歪嘴让他去。明诚从书房出来,刚到了楼梯口,便见着微蓝,她今天的笑并不模板,是灿烂前的渲染。他心里咚得一跳,却愣着不动。
明镜扬了扬手,笑道:“下来啊,你站在那干嘛?”明诚还在无措。书房门一开,明楼出来了。明诚暗暗叫苦,知道接下来逃不掉。果然明楼向那楼下一望,微笑道:“金小姐来了。”微蓝笑道:“明先生好,叫我金灵就行。”明楼便沿了楼梯往下走,点了点路过的明诚,道:“金小姐真是好相处,比我们阿诚强多了。”
他回头望明诚:“你这是等着人抬啊。”明诚心慌的没处放,一步一蹭下了楼。明镜笑咪咪看他,又看看微蓝,只说:“多么好,今年最贴心的一件,就是这事了。”明楼向那沙发上坐了,嘴角一扯:“大姐,你悄悄派了金小姐挖墙角,可得赔我一个阿诚。”明镜眼睛笑作一条缝,只说:“哪里赔你,明明你白饶了一个。”便招呼阿香,一气儿喊倒茶切水果,只把阿香调得团团转。
微蓝见明诚那脸,红得放上天去能替代日头,便托了词道:“我去帮帮阿香。”明镜倒不与她客气,点头允了。瞧她进了厨房,摇头感叹:“多么好,真正又懂事又贤惠。”明楼凑了上去,低声问:“大姐,你从哪里寻出她的?”明镜笑道:“说来也巧,正是冯太太女儿的美术老师,可不就是缘分。”明楼又问:“你那日,如何在苏州见了她?”明镜正在高兴,却不防着,只说:“那更是缘分,就在苏州遇上了,她正陪着冯太太看缎子。听说我去进货,便丢了冯太太,只说不放心我一个。”
她掸了明诚一眼:“我说了吧,大三岁,是好事!”明楼摇摇头:“我看不出她大阿诚三岁。”明镜立即道:“那更好啦,显年轻,可不是谁都行的。”明楼看着明诚点头:“就不知我们阿诚,有没有这个福气。”明诚忽然道:“明台仿佛也不小了。”明镜听了,立刻皱眉:“这说得却是,过年他回来,我也得给他计划计划。早日安定了,我明家也有个平安人。”
明楼笑一声,起身去酒柜。明诚会意,跟了过去。明楼瞧他一眼,笑道:“一个不省心,要再弄一个,怕清闲,想再查查背景?”明诚低声道:“转移转移,省她整日盯着你。”明楼哼了一声:“你是怕她盯着你罢!”
明镜却道:“你们在那嘀咕什么!阿诚,你去瞧瞧,金小姐可要帮忙。”明诚无法,只得进了厨房。阿香见他进来,抿了笑便溜了。明诚站在那门口,看她立在台子边切橙子。她旗袍上的绿,淡得吹口气就没了。
她知道他在那,并不抬头。从那日送她回学校,他们有五六日不曾见面,也没说过一句话。明诚并不想说话,开了口不过是工作,不如这样,看看就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