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因了前些时间庞峥的事，我没少被她们纠缠、调侃，最后还逼不得已说了些谎话以满足她们过分强盛的八卦心和缠死人不偿命的刨根问底。
　　其实我很不能理解，我和庞峥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为何她们一定要撺掇着庞峥请她们吃饭、唱歌，给她们寄礼物。
　　她们嬉笑怒骂，也很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很和合群，便从不在意是不是会伤害到我。我也便一直保持浅淡微笑、和颜悦色，以我的虚伪来回敬她们每一个人虚伪的外壳。所以，我们总是能够很融洽、彼此相让，充满了欢声笑语，仿佛没心没肺。而我也已忘却这淡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人们喜欢看见笑脸，喜欢听好听的话，喜欢表面一派和谐。大约是因为曾经不加掩饰地哭过，或者我们每个人各面各自困境，而从未有人真诚地表示理解，她们俱皆端起一张安慰人的面孔，轻飘飘来去，继续唱歌跳舞、嬉笑怒骂、高谈阔论。我才发现了这一点，我们不需要离群，只需要将不好的情绪隐藏。然而，都已经不重要了。知己难求，君子之交最好清淡如水，我们也有过一些欢乐的回忆便已足够，何必处处寻求知己？真是庸人自扰。
　　这城市使人自由、平等、强大、独立，像把最温柔的水百炼成钢，铸成天底下最锋利的宝剑，绽放出光芒，金光闪闪。
　　而我不想要那光芒。
　　我怀念外公外婆住的小渔村，怀念滨水镇的河湾森林，怀念于冰、赵水方、李然等老朋友，也怀念白琉璃。实际上，我怀念着所有那些与我共喜怒哀乐，共歇斯底里的朋友们，甚至于斑斑、菲比和将军那些至灵至性的小动物、那些可爱的精灵们。但怀念之至，使得记忆出了些问题，——最近这段时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感觉好像忘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心里越来越彷徨空茫。
　　每次必得自我催眠一番，方能安然无恙。
　　岁月如梭，年华似水，像冰天雪地里如雾凇般渺茫的枯枝残桠，迷惑人心。我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每日去自习室复习，准备考研。唯一不正常的是：遗忘——记忆衰退让我感到不安。
　　梦境原本就是模糊的，但醒来时，总会怅然若失。
　　有一日江籽然约我去画社，被我条件反射地拒绝。我背着书包去了自习室，坐在温暖的桌前做练习题。许是因为室内空调温度开得有些高，许是因为人太多，不知何时起我竟开始发汗，头也闷得晕乎乎的，实在无法继续思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决定去室外吹一吹冷风。于是，我拿了围巾走出去，在廊桥上踱步背书。廊桥是两栋楼之间的衔接长廊，左右两边都没有墙壁或玻璃窗，因而格外地冷，但却总有一些认真复习的学生在上面站着背书。他们都专心致志、异常勤奋刻苦，远非我所能比。
　　渐渐地，我又觉得焦躁不安。不知为何，那些我亦曾十分擅长的政治语言，现在却怎么也进不了大脑。我放下书离开东楼，莫名其妙地竟很想去画社听那场我已不记得它主题名称的国画讲座。渴望一点点盘根错节地蔓延，最终包裹了我的全部思绪，让我不得不放下一切奔赴湖楼会厅。
　　天很冷，但是没有下雪。我一出大楼，正好就赶上一辆校车，随后花了几分钟便赶到湖楼。
　　穿过连接楼，我走在空旷的过道上，远远地便听见一个声音传来，起初隐隐约约听得并不真切，但那声音充满磁性，模糊中带了些清隽空灵，煞是吸引人。渐渐地，随着我离会厅愈近，那声音也愈渐清晰了，只觉十分悦耳，像是有种奇异的蛊惑蕴藏其间，也没有什么语言好去形容……
　　我躬着身悄悄地从后门潜进去，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才抬头去看那讲席上的人。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二十来岁的模样，并非我预想中的秃头大师。他相貌清癯，举止文雅，只、只那面容，竟像是我曾在哪里见过似的，催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在我心里，似春波荡漾。
　　我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的脸看，忽然，他似也看见了我。四目相对，我霎时愣住了，又迅速低下头。
　　惊鸿一瞥间，他的眼睛湛亮如星、炯炯有神，带了洞悉世事的犀利，清泠深邃，让人不敢与之对视。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就像做坏事被人抓住似的窘迫而心虚，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须臾，又强捺住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异样，迟疑地抬起头，开始认真听他的演讲。
　　“从构图章法上讲，这两座山起于同一水平线，犯了国画的忌讳。该怎样解决？我们要从远近手法上分析……”他侃侃而谈，声音抑扬顿挫、刚柔兼济，让人听着如沐春风，便淡化了他神态中那种疏离空漠之感，“在皴法上，大家可以看见，左上角箭头圈出来的这个部分，它是国画中常用的折带皴法。在山水画中，很难将这些郁郁葱葱的树全面描出，而是必须借助点的功能……”
　　“他叫什么名字？”我拉了拉邻座女孩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道。
　　“你不知道？”邻座的女孩惊诧地看向我，大约见我确是一脸懵懂，于是红着脸吃吃低笑道，“你来听讲座，居然不知道新来的会长易玄，我也是服了你了。”
　　“你说他叫什么？”
　　“周易之易，玄乎其玄。他就叫‘易玄’。”
　　“易玄？”
　　“嘘，你小点声！喂？你、你怎么了？”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易玄，这两个字是何其似曾相识，简直常在神思深处，不经意间听人提起，刹那郁结于心，难以排解。
　　我几乎肯定，自己一定听过这名字，只不过又忘了。
　　我呐呐失神，开始用力去回想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抑或哪里见过这个人，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方才一声失声低叫所引起的短暂厌恶。但是任凭我怎么竭力追思，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忘记了。
　　我感到莫名地迷茫，仿佛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回。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甚是荒唐，不，简直是发了疯、着了魔。
　　易玄，易玄，易玄……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起这个名字，就仿佛我曾念过无数次那样熟稔，但仍然毫无头绪。我开始感到恐慌、窒闷，心道：一定是最近休息得太晚睡眠不足了，一定是这样！然而有些疑窦一旦根生，就会像发了疯一样潜滋暗长，任我怎么自我心理暗示也不能够除去。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他，他那样遥不可及，似镜花、水月，又或者……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亦恍若在梦中无数次地出现？只可惜一个人一生中做过那么多的梦，真正记住的又有几个？梦里的一切，在清醒后流于模糊不堪。
　　我烦躁地胡思乱想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主持人宣布提问环节后，有许多女孩子抢着提问，于是安静肃穆的会厅也渐渐地闹哄哄起来。
　　但我只听得见嗡鸣，那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仿佛世界一片混沌，而我眼里耳里只剩下一个人的音容。我看得见他的面庞，却看不清自己的回忆；听得见他的声音，却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他便像宿舍区前面那片林子里曾出现过的黄莺的鸣唱，来过，又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可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喂、喂——”邻座女孩用手肘推我，将我从茫然状态中拉回现实，我才惊觉自己似是失神良久。
　　“这位同学，你有什么看法？”他微微一笑。
　　“啊？我、我……”我暗暗推了推邻座女孩的胳膊，但她仿若不闻我的求助，还向一边缩了缩以躲过我的手，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尴尬地说道，“我没什么看法。”说完我的脸骤然灼烫如烧，只感觉大家的议论必是不好的，但不知怎的我一句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心跳声被放大，有什么欲要破蛹成蝶，却始终挣不脱束缚。我亦不敢看那个名叫易玄的少年，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吓人”，有洞悉一切的明涤，即便我埋头不去看都觉得惊慌。事后，邻座女孩悄悄向我解释，她刚才那会儿正在回短信所以也没听清问题。但我们并不相识，所以我只说我不怪她。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易玄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到自习室的。一切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日傍晚我去旧体跑步的时候遇见了易玄。
　　天气渐冷后，鲜少有人愿意去旧体跑步，所以当我回头看见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的人是易玄时，顿时惊住了步子，一手扶腰一手擦汗并喘声喘气：
　　“是你？”
　　“是我。”他并没有停下来，所以在回答我时已经超到了前面。
　　我继续小跑着追上去，由于体力渐渐不支而并不能够追上。大约是因我占内道而他跑了外道，在一个拐弯处，他落到了与我并排的位置。
　　于是就这样，我们安静地并排着围绕跑道一路小跑。
　　大约又过了两圈，我听得见自己急速的喘息声遮盖了一切，感觉到心跳迅猛而狂乱，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于是我收了步子，开始沿着跑道慢走。而这时，易玄竟也随我一起慢走了起来。
　　旧体育场内没有灯，黄昏余晖带了丝昏惨惨的暗淡，似雾似纱，但更大的可能是霾。运动过后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万事皆空的酣畅淋漓，仿佛奄奄一息的生命在顷刻间爆发了强烈的生机。然而易玄就在旁边，我心里始终不能够完全平静。
　　我忽然停下来问他：“你认识我？”
　　他也停下来，静静地看向我，一字一顿地答道：“似曾相识。”
　　心里兀然一动，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甚而感觉自己的思绪全因那一句似曾相识而戛然定住，颤栗流散又搅杂不安。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他竟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庞，但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影像。他冷睿的眸光中似乎包含着无数的语言，那样幽邃潋滟，成为我视野中唯一的光华。我没办法将我的目光从那里移开，就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蛊惑。我感到不安彷徨，又从那幽深复杂中体味到洞穿一切的犀利，愈加无所适从。
　　我们仿佛站在了茫茫雾海间，彼此对视，却找不到真实。
　　“今天在讲座上，你的回答让我很惊讶。”他忽然展唇一笑，浅浅淡淡，似冰绡初展。这笑容惊艳了我，让我觉得更加迷惑、彷徨。这时，他继续说道：“似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聂小鱼。”我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走神了。”他平静地陈述。
　　“啊？哦，最近是有些爱走神。”我抿了抿唇，突然觉得很拘束，尴尬地笑道，“其实我还不清楚当时你问了我什么问题，真是……对不起。”
　　“那我不妨再问你一遍，你对‘画龙点睛’这个词有什么看法？”他目光晦涩地问。
　　“这和主题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解。
　　“你那时果然没有听。”他摇头笑叹了一声，忽然转身漫步前去。
　　我只得跟上他，并排沿着跑道向前走。我知道自己这样很不礼貌，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仿佛唯有道歉和解释。但当我紧张兮兮地正待开口时，却听他道：“不过没关系，你的回答依然让我觉得别具一格，有时无声胜有声。我太执着于答案，却忘了并非所有事实皆归因于确定的意识作为。”
　　说话间，我们进了休息室，取了自己的衣服围巾等，准备离开。直到再次走入空无一人的室外，我才惊觉那冷风刺骨寒凉。
　　天很黑，零星的光华自远处的楼群中放出，却也照不亮一切。易玄离我很近，但我渐渐觉得他陌生了。
　　出了旧体育场，我们沿着路灯往不同的方向离去，便三言两语地告别。大路上偶尔有行人和车辆，稀稀朗朗，像时间线上的匆匆过客。我走得有些慢，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停下步子，转身去看——
　　易玄只静静地站在原地，竟似一步也没有动。
　　路灯下的光晕朦朦胧胧，如烟似雾，他立在那灯下看着我，目光清透空濛，仿佛穿越了无数的光阴与荒芜，蓦然使我不知所措。这一切都显得虚妄而不真实，仿佛一场梦，随时要消散。
　　我怔愣地立在原地，凝着他的眼睛。
　　“易玄，易玄……”那一刻我几乎要想起什么。
　　“怎么？”
　　“易玄。”
　　“嗯。”
　　我看见他朝我走来，伸出了手。
　　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仿佛要勾走我的魂魄。
　　我亦受了蛊惑般，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其间一直茫然地盯着他的一双眼睛。它们像是对我施了迷幻术一样，迷住了我的心魂，令我为他神魂颠倒。我向他伸出手，他握住我的手又松开。
　　我的手指颤栗地向上，一直碰触到他的脸颊，冰冷得似夜的风、冰雪细腻。我想要逃离这恐慌和沉溺，却止不住自己疯狂的举动。我的心分明跃跃欲试，在潜意识里促使我去拥抱这救赎，但我不知道这行为究竟为何。他眼中有我的倒影，世事中仿佛只有我，让我无从抗拒地接近。就好像、好像这些年以来我全部的身不由己都只是为这一刻而编造一个完满的理由。
　　一吻落下。
　　轻柔似羽毛，拂水，辗转。
　　仿佛时间静止。
　　我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只感受得到唇瓣上温凉的柔韧轻颤，似冰雪融化沁入心间，似刹那芳华绽于脑海。
　　——瞬息烟花绽，如月照明水，心浴光纹，说不清是沉沦还是救赎，只想顷刻化作地老天荒，再也想不到旁的什么东西了。心跳声覆盖了一切，我的脑海中只剩下唯一个想法，只想，顷刻间，地老天荒。
　　睁开眼，却骤然发现，空旷的大地上，唯有我一人。
　　举目四看，天地空茫。
　　哪里有什么易玄呢？我痴痴地张看，呆立在原地不得动弹，最后双眸定格在被路灯影拉长的昏光视野里。
　　夜幕零星光辉中，仿佛整个大地上只余我一个，被时光遗忘在这一隅。刹那前的一切真实得让我感到无力，却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屹立在了一片雾霭迷梦中。庄周梦蝶，以为蝶梦庄周，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妄？我已然分不清了。
　　雪花飘落下来，一丝丝，一朵朵，轻柔沁凉，落在我仰起的面上，落在唇瓣，仿佛一个又一个颤栗的吻。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成为这冬日第一场倾覆天地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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