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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马路对面,颀长的身形浸在灰蒙蒙的雨里,尤其落寞。
我一颗心像是被人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手也不自觉攥紧了,指甲纠结进掌心,刻得掌纹生疼。
他站了很久,隔着细细密密的雨雾,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明明昨晚将自己剖析得那样彻底,觉得能释然了,觉得能平静了,到头来却还是敌不过他形单影的模样。
让人看了忍不住伤心。
我站在香樟树下,脚下是脆生生的落叶,头顶是毛茸茸的细雨,眼前是孤零零的那人,我踮起脚尖,向他挥挥手,嘴角竟生生挤出一抹笑意来。
走进店里,老板娘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笑盈盈地翘起嘴角,满眼藏不住的感慨:“唷,这位也是熟人啊!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在一起,真是难得啊!”
我有些尴尬,正要解释,却被傅语冰抢先一步:“确实不容易啊,对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板娘的手艺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好?”
我被他从容的语气怔住了,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边我还在晃神,那边老板娘已经被他逗得笑得合不拢嘴:“什么手艺呀!我就是简简单单把粉干烫熟罢了。说实在话,还真得感谢你们学生的捧场,我才能把小摊位做成店面呀!”
“您要是这么说我可真不好意思了!”傅语冰笑得很是开怀,“我想念这里的拌粉干好些年了,实在迫不及待。麻烦老板娘赶紧帮我们烫两碗下去,对了,一碗不要葱。”
说完他便看向我,墨色的瞳眸如深潭般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然而笑意却不着急收回,仍挂在颊边,仿佛刻意要搅乱我的心神一般。
我果然被他影响,一句话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你居然还记得我不吃葱?”
“为什么记不得?”
我被他理所应当的模样噎了一下,然后便各自开始沉默,我好像忘了约傅语冰出来吃早餐的直接目的,而他在我面前也仿佛失去了舌灿莲花的能力,在这之后,直到热腾腾的粉干被端上桌子,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勺甜面酱,两勺辣椒酱,几滴醋和一层胡椒面,与油滋滋的咸菜和白嫩嫩的粉干搅拌在一起,很快变得又香又亮,我拿筷子卷了一些,蘸了汤汁送进口中,鲜得连舌尖都开始发麻。
傅语冰吃得专心致志,唇上油亮一片,我偷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听说你去了罗德岛……不是加州吗?”
他手持筷子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最初说好是加州的,但是那天晚上我逃出来找你的时候被那家儿子手底下的人发觉了,回去以后她们觉得不稳妥,又关了我几天,后来改去了罗德岛,被没收的手机也没再还给我。”
“喔……”我闷头扒了几筷子,熏腾的热气,混合了辣意和醋味,直往眼睛里钻。
我怎么能忘了呢?
面前这个家伙啊,最容不得冤枉,一旦计较起来,是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的呀!
我有些狼狈地抹了抹眼角,继续问他:“听贾越秋说,你最近才和他联系上?”
“嗯,”他乖乖应道,“前段日子心血来潮把高中的速写本翻出来看,没想到在里面发现了贾越秋给我写的同学录,孤零零的一张,想必是那家伙当年还迟了,心虚夹进去的。”
说罢他低顺着眉眼轻笑起来:“呵,说来也是侥幸,他竟然一直没有换号码。”
“是啊,还真挺幸运的……”我扯了扯嘴角,心绪乱成了一堆线球。
傅语冰无疑是聪明的,他早猜到了我约他出来的目的,于是十分自觉地把那些我想要知道的困扰我许多年的事情一次性全说了出来。
然后呢?
我很迷茫。
即便澄清了误会,也补不全这七年的空缺。就像做梦一样,中途被人打断,再回不去梦醒前的状态,只能重新入梦。
于是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早餐结束。
雨越下越大,甚至没有要停歇的趋势,我没有拒绝他撑伞送我回去的提议,因为我恍然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太过激动,竟忘了拿他昨天落下的西装外套。
一路上我都很紧张,紧张得缩手缩脚,连碰到他的衣角都会反射性地抖一下,他一直目视前方,很尽责地撑着伞,也没有提过那件被我遗忘的西装外套,好像他也忘了似的。
时间还早,小楼里静悄悄的,我把傅语冰安置在客厅,径自回房取了西装外套,再出来时,却发现宋十清呆呆站在楼梯上和沙发上的傅语冰大眼瞪小眼。
“你们认识啊?”我兀自出声,似是惊扰了宋十清,她转身望我,竟带了满眼困惑。
“认识!”傅语冰无辜地摊了摊手,“不过她像是不认识我了,真可惜。”
“你认识我?”宋十清很是戒备。
“宋十清……对吧?”傅语冰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勾着嘴角越走越近,“曾经是罗德岛设计学院的交流生。”
“你怎么知道?”宋十清更加警惕起来,脚下不自觉地往后挪。
傅语冰明晃晃地笑了:“因为我认识你呀!”
宋十清显然被绕得有些恼火,脚跟一下磕在台阶上,整个人都摇晃起来。
我赶紧下楼扶住她,谁知刚碰到她的手臂就被她一把甩开,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力气冲撞得几乎站不稳,惊诧之余,只见她背倚着楼梯扶手,竟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扑簌簌发抖:“你别过来!你们究竟是谁啊!”
“你连我也不认识了?”我不可置信地伸手去够她的衣角,她更是花容失色,身体后倾得简直快要摔下楼去,我讪讪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
场面僵持着,不免令人烦躁,我下意识地搜寻傅语冰的方向,竟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楼梯口,气定神闲的模样此刻荡然无存,墨般温和的黑眸里也染了几分肃气。他扬着脖颈,露出不安滑动的喉结,然后深深望了我一眼,用口型示意我小心,那一刻我心下除了安稳,竟没了别的想法。
我定了定神,努力放柔声线:“十清啊,我是久瑜,夏久瑜!我们昨天刚认识的……你当真想不起来了?”
“久瑜……”她垂下眼睑,睫帘如蝴蝶翅膀般扇动着,苍白干燥的嘴唇蠕了蠕,声音里还有些惊惧,“我……我在哪?”
“你在‘不改’呀,”我不动声色挪着碎步靠近她,“这里是‘不改’,记不记得?”
“‘不改’……‘不改’……”她喃喃重复着,眼里突然闪现出扭曲的神光,“‘不改’!‘不改’!我找到‘不改’了!”
她笑得如同劫后余生,激动到无法自已一般,狠抓着我的手,不分轻重地往下拽,拽得我险些一脚踏空。还未来得及呼痛,傅语冰已经蹿到了眼前,解救了我几乎被拗断的手臂。
狭窄的楼梯上一下站了三个人,忽然变得满满当当,宋十清过分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神里的迷茫无措却刺得我惊惶不已。
我实在有些不好的预感:“你为什么要找‘不改’?”
“我忘记了……”她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急急撩起袖子,炫耀似的放在我的眼前,“不过我写下来了!”
那还是截完整的手臂吗?
那里不知用什么物什发狠地刻上了字,红肿的划痕里有几处新结痂的伤口,肆意分布在藕白色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我的记忆有些不受控制,童年印象中那些狰狞的伤口,或是翻飞的皮肉,还有无力到拱起的脊背,疲软到歪折的肢段,总是伴随而来的绝望的眼神和消极的嘶吼,忽地全涌进头脑。
画面感太过强烈,实在令人发怵,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蜷曲起来,直到视线被一只大手阻隔,才敢逐渐放松下来。
“别看了。”
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揽上了我的腰,将将撑住了我发软的身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边,恍若柔软的藤蔓缠绕上来,缩紧又松开,虽是不经意,却又霸道地宣告着存在感。
凭什么?
这样的接触,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我没事,谢谢……”我故作疏离地转身向他颔首致谢,然后慢吞吞挪动着脚步,将就着站稳了,才一点一点把那只手从腰间抹开。
他漆黑的瞳仁猛烈收缩了一瞬,润泽的眸里立即窜上了几分苦涩,我假装没有发觉他的失态,任性地背过身去,却在转身的刹那不自觉掐住了掌心。
宋十清还在那儿又哭又笑,我顺了顺气,慢慢靠近:“十清啊,你能告诉我上面都有什么字吗?”
“‘不改’、‘婚礼’,还有……”她认真地拿指头一个一个点过去,每念一个字节,都温柔得犹如融化在十里春风之间,“还有‘祁孟宸’。”
祁孟宸?
那三个字似是刻得尤其重的,一笔的刻痕重叠好几条,伤痂才堪堪结成,被她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流连了许久,又开始渗出血来。
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一定不简单。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不改’策划原创婚礼的灵感总是来源于新人的故事,所以……”我试探道,“能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说说祁孟宸?”
宋十清水漾的大眼睛懵然朝我望来。
我正要做下一步试探,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我惊诧,抬眼看去,是傅语冰一张染了愠色的脸:“你下来。”
莫名其妙。
我下意识挣扎,却被他扣得更紧。
宋十清瞠目结舌站在一旁,傅语冰淡淡瞥了她一眼说:“你一起。”
他的手劲很大,几根指头掐在我腕背那处凸出的骨头上,恰好扯住了神经,小指如电流通过一般嗞嗞发麻,连带整条胳膊都有些酸软,我只得用另一只手发狠似的连肉揪他的衣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被他带得踉跄下楼,直接甩进了沙发里。
那一刻我是真的怒了,正要发作,却在下一秒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个单薄的音节。
“你……”
“你什么你?”他单膝跪在沙发前,抬眸看我,指尖还留在我被迫摊开的掌心里,眼神张扬着,“这么些年你非但没学好怎么护着自己,反而越发逞强任性了,你真能干啊夏久瑜,能干得把自己伤了都没知觉了对吗?就这样,还妄想我撇开你吗?”
“我……”
“不需要我了?”他恶作剧般戳在我手心被指甲抠得见了血的伤口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我不在的时候,居然连攥拳头的习惯都变本加厉了啊。”
我没了反驳的勇气,正要服软,却见他蓦地僵住了,手指颤巍着拨开我左手腕上的石榴石,又不忍一般堪堪停住。我彻底慌了,只得拼命抽回手背在身后。
那里有什么,我最不愿让他看见。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膝盖上的灰,扭头对傻在一边的宋十清说:“你也过来给我好好坐着,依我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该好好消消毒,都毒了心智了,全不晓得爱惜自己!”
完了又低头问我:“急救箱放在哪?”
你才有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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