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

　　我们一直往北走——朝着昆仑城的方向，沿着记忆的河道，仿佛，又与千年前的过眼云烟邂逅。
　　木叶萧萧，悠长的青石古道上，辽远的灿黄如金子般铺散，走在上面，吱呀——吱呀——
　　走着走着，我们已出了皇都，天，也蒙蒙亮了，露出，被朝霞装点的鱼肚白笑容。
　　“冰糖葫芦喽……”
　　“混沌嵝！热呼的混沌……”
　　“小宝啊，快跟娘回家去……”
　　庆华镇标志性的金漆牌楼下，我们漠然而立，无风，却扬起了衣袂。
　　还是——这般繁华，一点，也没有变。
　　脚下，已然是干净的街面，人群来往熙熙攘攘，楼房陈列两边，鳞次栉比，酒教歌坊、绫罗绸缎入目皆是。
　　回望那条漫漫古道，黄叶倚叠，风一过，哗——
　　我的眼底，映满了千万只展翅的蝶，金灿灿地在半空舞动，看得我，心一颤。
　　“这里不太平……”持月幽然叹道，“似乎，永远都不会太平……”
　　“今日就在此休停吧。”从跨入庆华镇的第一步起，我就觉得不安——空气中隐藏着强烈的阴气，太平之下，似乎有什么在操纵一切。
　　“千年……”持月停在我的身后，垂着头，刘海遮住了那双蒙了雾的眸，“怕吗？”
　　“怕。”我扯着嘴角，简单一笑，却，笑得勉强，“可我，不愿回头。”
　　“即便万劫不复？”
　　“即便万劫不复。”

　　我们从七星巷拐出，走在庆华镇的另一条街面上，人群接踵，时时有马车达达而过，扬起尘埃，在渐渐高悬的日轮下飞舞。
　　“去看菊花？”这条街，很熟悉，是去菊花坞的必由之路。
　　“这里有故人。”她的声音飘渺起来，“很危险的一位故人，要小心。”
　　我当然明白——那阴气浓烈得仿佛就在周围，让我浑身一颤，而它的目标——便是我们。
　　“阿丽！”妇人惊悚的声音划破整条长街，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街中，五、六岁般大的女孩正弯腰捡起掉落的花髻，不远处，一辆华丽马车轱辘不停地向她疾驰而来，车夫想要勒马却被猛地甩出好远，眼看马车就要撞上女孩——
　　达——达——
　　所有人都在马车碾过的那一刻闭了眼、扭却头，一阵猛风，马车驰过老远，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丽！”俯在地上的布衣妇人凄惨地哭嚎了起来，“我的阿丽！”
　　肩上的斗篷轻轻滑落，长发哗地转了一圈，缠上我的手臂和脖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女孩，她正调皮地将那花髻系在我的发上，笑得天真。
　　持月走至妇人身边，扶起泣不成声的她，看向我，依旧一副漠然的表情。
　　“阿丽！”随着妇人转悲为喜的尖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的身上。
　　“娘……”女孩挣了我的手，蹦跳地奔向妇人，似乎还不觉方才的千钧一发——若我不出手，恐怕，她此刻已不在世上。
　　“我们走吧。”低身拾起沾了尘的斗篷，我望着天，似乎已过了午时，阳光也不再那么灿烂。
　　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乱了，一地的影，远处，长满杂草的瓦顶兀地现于华屋之间，很不协调，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在一座荒废的宅院前，我与持月相视一眼，她眸底的雾浓了，添了些许不真切和神秘。
　　“她恐怕已经知道你的功底……”推开残破的大门，持月似是幽幽一叹，“你，不该出手的……”
　　“出不出手都一样。”跨过门槛，我们停在空芜的前庭中，“还是一样的美啊！”一盆盆菊花招展而放，黄澄澄如冬日的阳光，温暖而富有生命力。
　　“菊……”持月手一扬，两指间，接住了一枚银针，“出来吧……”
　　阴风突地大起，菊花摇摆起来，细细长长的卷瓣翻卷而飞，入眼，一片漫黄。
　　“不是你。”女子妖娆的声音凄凄飘来，“我要找的不是你，是她！”
　　沙——簌——
　　花海中，一袭黄衣从天而降，隐着清清的菊香，荡在簇簇菊丛中，泯灭了如歌的秋。
　　“你比过去还弱。”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一刻也未从我身上离开，“这一千年，你过得如何？”
　　“很好。”我拢了拢帽沿，目光，也未从她身上离开——她也，没有变，还是那般傲然，如凤游人世，可她即便能乜斜一切，却依旧放不开一个人，一个字。
　　“他呢？”她绕过我，在我身后，说的话，句句带刺，“你知道他是怎么度过这一千年的吗？一年忘一时，一世换一时，他，又过得如何？”
　　“他，也过得很好。”我闭上双眼，胸口一阵闷响，“忘记了我，他会过得更好。”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她突然转身，大声质问，身子在颤抖，“你只会给他带去灾难！你根本不配！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她说得对，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他？既然他已经记不得我了，我为何，又要去自寻痛苦？他是鬼祀——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可以为怜汲取万恶之灵，你可以吗？她可以为怜背负毁天灭地的诅咒，你可以吗？她可以为怜——万——劫——不——复——”持月立在我和她之间，眼神深邃，“你可以吗？”
　　“你……”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欲言却又止。
　　我终是云淡风清地笑了，如那日幻境里的他，笑得云淡风清，笑得，漫不经心、无所谓有无。
　　我的爱，和怜一样，是浓烈如曼陀罗的爱，是无法用一辈子来衡量的爱，它可以延续永生永世，我们，可以用永生永世来换这足以令人绝望的爱。
　　“你办不到的，你无法为怜做这些事……”持月突然让开，垂着头，刘海遮住了蒙雾的眼，“还要动手吗？”
　　她麻木地摇头后退，目光变得空洞，映满了还在飞舞的菊花。
　　秋，凉得让我有些晕晃，因为汲取万恶之灵而染污了作为祭品才有的纯净灵体，我的身体便再也无法保持温暖，本来这千年，我已炼回部分，可，封印了灵体，我的力量消失大半，根本无法抵御这萧瑟的寒。
　　“可还是你害了他！”她挥着手，捞着菊花，朱红的唇喃喃未止，“是你害他沉睡千年！昆仑湖因你而毁！”
　　“是我害了他。”我微微低头，久久不愿睁眼，“可我，也换来了报应，不是吗？”——被所爱之人忘记，永受诅咒之苦，这样的报应还不够吗？
　　“你不能去找他！”她甩甩头，拦在我身前，“你去只会把他害得更惨！我绝对不允许！”
　　“菊，我，只是想看看他，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然后把夜祀之位还给他。”
　　风猛地吹刮着我的衣袂、我的长发，斜阳染红了我眼里的一切，菊花开得血红，如曼陀罗，如他的笑——不可一世。
　　怜，我只是，想看看你，只是这样，而已——我不敢奢望你会记起我，但我会等，不管过去是否许你千年，我都会继续等，几生几世都，不变，千万个轮回都，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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