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绯妖

　　自那夜与箫竹笙定下相守之盟后，青薰便每天夜里去箫竹笙居住的陋室中相会。虽然跃天门中高手如林，青薰又是个妖，经常出没在人多的地方难免被人发现，所幸箫竹笙的陋室从前是个柴房，后来因位置偏僻，不方便使用便渐渐废弃了。因此离仙门中人聚居之所颇有些距离，倒正方便了青薰与箫竹笙夜夜厮会。

　　虽然平白吃了三记赶仙棍，但也由此得了些好处，除了获得一处独居的陋室外，在山中的境遇也多少有了些改变。这当然也是大师兄连千帆的关照，虽然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大师兄欠箫竹笙的一点人情，事过也就境迁了，大师兄哪会一直关照这么个废人。但眼下这点面子还是得给大师兄的，因此只要箫竹笙不是太碍眼，倒也懒得去找他的麻烦。

　　而对于箫竹笙这种过惯了被人欺负的日子的人来说，没人找麻烦便是人间天堂了。更何况每天晚上青薰都会悄悄来陪他，二人说说笑笑，直至子时方散。青薰每次都会带好东西来给他吃，箫竹笙那面黄肌瘦的模样有了许多改变。瘦得塌下去的两颊渐渐圆润起来，胳膊腿儿也不再是枯枝瘦柴模样，而是覆上了匀称的皮肉，身量自然也相应地看着强壮了些，浅笑淡语间的眉眼也焕发出几分神彩，而皮肤更是由暗黄渐渐变得白晳光润。

　　跃天门中的一些女弟子渐渐惊讶地发现，原来箫竹笙这样一个软胳膊瘦腿儿的窝囊废竟也是个长得如此好看的人。于是，除了朱老三隔三差五地给箫竹笙偷塞些好吃的外，他也偶尔会收到来自三俩个女弟子暗送的秋波和绣帕、点心之类的东西。

　　箫竹笙虽然天资愚笨，却也不是个极端木讷之人，因此对那三两女弟子的心意也是明了的。不过，他是个死心眼儿，如今一心恋着青薰，便认定了这一生非青薰不娶。虽然二人常于夜半无人时耳鬓厮磨，情话绵绵，但终不曾逾越雷池半步。可在箫竹笙心中，青薰便与他的妻子无异，是必要从一而终才不会愧对青薰对他的一片如海深情的。可他并不是个情场高手，甚至言语迟钝，拒绝别人时难免语气不够委婉，她们送给他的好东西，无论是吃的东西还是精美的小玩意儿，他都一概生硬地摇头拒绝，脸上还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如此，相貌上的改变虽为他招来了几朵小桃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相应的好处，反倒又多得罪了几个师姐师妹。

　　至于跃天门中的男弟子，要么在苦心修仙，要么在追着门中漂亮的女弟子跪求双修，要么如佟潜一样挖空心思欺人诈钱，倒没人会注意到箫竹笙这样位居仙门最底层、只要不被人欺负就完全没有半分存在感的小人物身上多长了几两肉、脸上多出了几分神采这类的小事情。不过，由于青薰的陪伴和日子比以前的好过，箫竹笙总是哭丧着的一张脸渐渐明亮起来，他的笑容也越发好看，唇角翘起的弧度象花瓣迎风展开的样子，引得青薰频频对着他的脸沉迷痴爱。

　　青薰本是于修行之事极为懈怠的，但是为了帮助箫竹笙快速提高修练速度，早日筑基成功，她白天几乎足不出树洞。不是静坐修练妖丹，就是提升妖术。如此日复一日，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一年时光。

　　箫竹笙在青薰的帮助下终于过了筑基大关，而青薰却是一日千里，功力大涨。说来也是稀奇，也不知她有着如何过人的妖资，只要稍加用功，她的妖力就如九天瀑布般滚滚而泻，只看得山中群妖跌足咂舌，好一番羡慕嫉妒恨。

　　青薰此时体内的妖丹不但纯净灼耀，而且能发出幽幽绿光，要知道妖丹的功力以白光为最弱，然后是黄、紫、绿、蓝、红光，而最上层的妖丹是无光无色，虚弥无形的，被称为混沌。

　　妖丹能发出红光便已不再是妖，而称为魔，可见妖为魔的前身，魔虽然因修行途径的特殊而往往貌恐奢杀，但他们也并非如世人眼中那样全部面目可憎、杀人无数。其实这世上无论人、妖、仙、魔、鬼，自他们生心动念之日起，便无明确善恶鸿沟，不过如太极鱼一般，虽有阴阳之界，却也有混沌模糊的中间地带。如此何谈人必是好人，仙必是好仙，而妖魔鬼怪必是邪魅魍魉呢？
　　妖可成魔，人、仙、鬼怪若误入岐途，圴也可以成魔，而魔有象居住在无望之海中瞑蒙海眼中的南坷魔君一样生就毁天灭地之心的，也有象东鹿魔君一样不问世事、清灯浊酒的，更有象西莲魔君一样清高冷漠、独孤求败的，还有象北冥青狐一样艳绝天下、却为情所困、日日盼郎归的。种种万象，不一而同。而神仙人鬼也不过如此，难说善恶是非。更别提那脏于污淖之中、贪嗔生痴的人世间了。

　　妖丹若能达到混沌的层次，便会因其无质无象而更具杀伤力，修成了这样妖丹的魔不但法力可怕，而且几乎坚不可催，难收难降，就是这世上道法最高明的道士或仙人都无法将其妖丹彻底收化消灭。这样的魔即使形灭也绝不会神灭。他们名为魔，实际上却拥有着与天界上仙们惫水一战的实力。当然，修至混沌的妖，这世上少之又少。除了名动六界的四方魔君外，其余的魔再多不出十根手指的数量。

　　青薰修成了绿光妖丹，功力已达中层。不是普通的道人、仙士可以轻易收服的了。她虽偶尔会使用妖力助箫竹笙练功，却也不敢直接就把妖力传给他，毕竟他修的是妖道，而箫竹笙修的是仙道。二者本就南辕北辙，殊途不同归。若硬渡给他妖力，反而会害了他。因此她只是以妖力助其打开体内灵窍，这灵窍关乎一人修行的资质，箫竹笙就是因资质过低，才会导致修练受阻。而灵窍大开的人，便会天资过人，悟性极高。虽然万般不愿意提那个令人望而生厌的常夜盏，但青薰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是那种灵窍大开、拥有过人之资的上天的宠儿、修仙的骏才。

　　虽然在青薰的一再努力之下，箫竹笙的灵窍略有洞开，并且终于完成了初级筑基，但其资质还是愚钝得各种让人无语凝噎。因此虽小有进益，在跃天门中还是属于完全上不得台面的狗尿苔，不要说其他人，就连他的授业师兄林东升不到收取师银的日子都不记得自己还带着这样一个笨徒弟。

　　青薰一心系在箫竹笙身上，见他日日为自己的愚钝而自卑自责，为自己的无能而不得不逆来顺受、低声下气，心下不免焦虑。她虽不嫌箫竹笙的蠢笨呆痴，却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做人，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一鸣惊人，引来百鸟来朝。

　　这一日天气晴好，水暖山翠，空灵竹林中一条清澈的小溪欢鸣吟唱着一路潺潺而去，水中鱼儿逐流嬉戏，灵活穿梭于一片片杂石乱砾之间，自由恣意，无比欢乐。

　　突然岸边有人气恼地叫了一声，然后一根细小发亮的东西“啪”地被扔到水中，惊扰了一众聚在一处抢食吃的小红鱼儿，象绚烂的烟火般，那篷红色倏地四纵散开，一条漂亮耀眼的红尾箭般在水面上一蹿，晃得岸上一个青衣少女“唉哟”了一声。

　　“好漂亮的一条鱼，怎么刚才没有见到。”青薰好奇地放下了手中的白色绢布，站到溪边仔细寻找起来。象那样大的一条鱼尾，必不是条小鱼，可是这么浅的小溪如何能养得了这么大的一条鱼？

　　她正在心里啄磨，眼睛在溪水里细细瞧着，忽然“扑通”一声，那条漂亮的红色尾巴又从溪水中蹿了出来，一道银光闪过，有一样事物朝着她飞了过来，她一抬手，那东西便被她以两根手指夹住，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她刚刚扔到水中的绣花针。原来那尾大红鱼竟是帮她捞了针，送还给她。

　　青薰心里感激，再在溪水中寻觅，哪还有那条大红鱼的影子。

　　青薰这下心中恍然，原来是条鱼精，怪不得那么大的身子，却出没在这样的浅溪中。

　　“多谢了！”青薰冲着水中喊话。

　　“无聊、多余！你要不是我女神的朋友，我管你作甚，你不会以为你已经漂亮到闭月羞鱼了吧？你可真是自作多情啊，臭脾气的小耗子！”水中突然传来冷冷的回音，听声音象是个小男孩儿。
　　青薰满脸黑线，她只是随口谢过一声而已，怎么就变成了自作多情？还有，这条鱼怎么知道自己是个鼠妖？难道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个女神。可自己认识的女妖怪很多，一时还真想不出哪个会是他口中的女神。不过似乎没有相熟的人叫过她小耗子，但是又觉得这称呼似曾相识，不知在哪里曾听过一耳朵，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我谢你是因为明事懂礼，你不接受我的谢意却口出枉言，这哪里是我自作多情，分明是你自恋无礼，还有，我叫青薰，不叫小耗子。”

　　“嘿嘿！”河里的声音故作老成地冷笑：“果然爹爹说得不错，你就是只无法无天、令人讨厌的小耗子。”

　　青薰更加诧异，原来他的爹爹也认得自己？她暗想自己在这山上认识的精怪很多，鼠兔狐鬼的都有，水中的倒是不多，只有长年流着清鼻涕、见了各色美妖就打喷嚏的黑鲤鱼精，可据他说他是对所有美女都过敏的，怎么会和谁生了这么大的混帐小子呢？

　　“谁是你爹，我认得他吗？”青薰问道。

　　“我爹爹自然就是我老子，我老子无所不能，他认得你是你的福气，不过，你这只晦气的小耗子以后可得离他远点儿，免得玷污了他身上的仙气儿。”

　　青薰气恼，本想还他两句，转念一想，这小鱼精虽然可恶，毕竟刚刚帮自己捞了绣花针，而且听声音不过是个孩童，若骂了他，即使口舌上占了上风，也不免落得个以大欺小之嫌，倒也没什么可威风的。

　　这样想想，便跺了脚道：“小鬼头，看在你是小一辈的份儿上，我不与你计较，赶紧回家找你的老子好好给你讲讲为妖之道去吧。”

　　说完，再不理那小子混说，一屁股坐回溪边，拾起地上的白绢，接着绣她的鸳鸯戏水图去了。哗啦一阵水响，一篷水帘飞珠溅玉般泼到了她手中的白绢上。

　　“小耗子，小耗子，讨厌的小耗子，无法无天的小耗子······”那小鱼怪在水里嚣张地迭声乱嚷。

　　青薰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刚刚为了保持长辈的风度强忍着没有发作，这时看着手里绣的半成品被溅得透湿，本来就因为怎么都绣不好而发脾气扔了绣花针，这时更是气得忽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抬手数道绿光射到水里。

　　那小鱼怪果然中招，“唉哟”一声，水花四溅。

　　“小耗子，你以大欺小，我不和你玩了，我去找爹爹教训你。”

　　青薰冷笑：“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可千万别不敢告诉你老子。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混帐老精怪养出的你这么个无礼的小妖精。”

　　“哼，你等着······呜呜·····”那小鱼怪哭了起来，水中一条细小的水线渐渐随溪流遁去，他的哭声也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青薰被这小鱼怪气了半天，更没心思去绣那白绢了。她本想要给箫竹笙绣一条有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帕子，因此从纤碧房里偷偷拿了些针线白绢和花样来，照葫芦画瓢地绣了起来，谁知看着容易，绣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半成品的两只鸳鸯被她绣得象是两只色彩斑谰、猪头鹅身的怪鸟。完全没有半分美感，更没有她想要的那种于水波中缱绻缠绵，交颈相偎的意境，反倒象是两只怪鸟刚刚暴打了一架，一只鼻青脸肿，一只呛毛乍尾，眼瞪着眼、翅儿顶着翅儿，只待一声口哨，就会立刻再来一场飞毛走羽的玩命对掐。

　　她也想过要找纤碧亲自来教自己，可是毕竟她隐瞒了自己已有人形的事实，以纤碧的认知，让她去手把手教一只老鼠做女红，只怕纤碧再温柔的个性也只会赏给她一记暴栗、两个白眼。

　　“唉！该怎么办呢？”青薰盯着那两只瞪眼玩命的怪鸟一阵叹气。

　　“要不干脆告诉纤碧自己已修成人形的事情？”青薰歪着头暗想，可是马上又摇头否定了：“不行，要是纤碧知道我是个颇有道行的妖，说不定就不再和我做朋友了，毕竟她也是跃天门中的弟子，从小便接受世上人妖不两立的训导。对一只只会开口说话的小老鼠她也许会心存怜爱，但要是面对我这样一个货真价实的鼠妖，她说不定会立刻就拔剑翻脸，除魔卫道呢！唉！我可不想冒险失去纤碧这个最好的朋友。”青薰苦着脸拍了拍绣着猪头怪鸟的白绢。
　　她虽然对自己手中的作品非常不满，也根本没打算把这手帕送给箫竹笙，但毕竟这是她的处女绣，终究舍不得扔掉，于是，她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水渍，将这小小的一方白绢轻轻折叠整齐便塞进了衣袖中。

　　抬头看看天色已晚，远处天边彤云渐笼，绚丽鲜艳得如火烧云朵。她本想回到自己的树窝里练一阵子妖丹，再去找箫竹笙，可一想还有和那小鱼怪之约，她好胜之心顿起，不愿意轻易离开被人瞧扁了去，因此复又坐回溪旁，望着水中悠然变幻的云姿霞影，静静地等待小鱼怪带他的老子来与她算帐。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中的云影渐渐淡去，黑暗悄悄爬进了溪水中，张爪舞爪地恣意吞噬着水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欢快的小鱼儿和玲珑的小石一点点从青薰的眼中消失，黑色的夜终于一头扎进了水里。

　　青薰一直呆呆地痴想着，不知为何，她竟然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的爹娘，心中一阵惆怅，想起如果有朝一日嫁给了箫竹笙，要生下许多象水中这样自由快乐的小鱼儿一般的娃娃。然后告诉他们父母当年相遇相爱的趣事，再带着他们到一个山明水净的地方，和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无论这世上有多少凄风苦雨，她也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生的娃娃们。不要让他们象自己这样虽然生活得快乐无忧，却象一朵从来没有经历过花期的艳丽花苞，一生一世都留有遗憾。如今她有了满溢的幸福却没有至亲的人来与她分享。小鱼怪虽然令人讨厌，但是至少他有了委屈有至亲的人来听他倾诉，帮他理论是非，甚或是不管对错地为他撑腰，他累了，有母亲的怀抱可以依赖，等到他长大了，会有人温柔地讲给他这世间的情爱之事。不象自己这样，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却还不懂世间情为何物。要不是有纤碧，她还要受尽相思病的折磨而不自知呢。

　　“无论何时，我都不能失去纤碧这个好朋友！”青薰在心里暗暗发誓。继而又想到箫竹笙，想到他对着自己笨嘴结舌地说着让她面红心跳的情话，青薰莞尔一笑，霞光染进她清亮的眸子，象盛开了一朵美丽的红莲花。

　　“虽说他呆了点，可就是这样呆才会在别人面前做了柳下惠，只专心喜欢我一个人，我偏偏就喜欢象他这样一个痴痴的呆子，若是聪明冷傲如常夜盏那样的天之骄子，我心中反倒只有憎恶和不屑，哪里还会有半点喜爱之情。”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一个执着的呆子，认谁了一个人，就是一条路，一根筋走到底，哪怕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是断断不肯回头的，就象扑火的飞蛾，为了心中那小小的光明，小小的温暖，燃烧自己，死也不休。

　　青薰忽然浑身打了个冷战，直觉一种异样不祥的感觉自心头升起。回过神时才发现眼前的溪水已被青墨般的夜色晕染怠尽，周遭一片黑暗，天竟然如此晚了。

　　想这小鱼怪怕是回家挨了老子的屁板吧，他老子想必是个明事懂理的妖，断不肯与他那混球儿子一起无理取闹。青薰瞥了瞥嘴，心头突然而起的那抹阴霾转眼散去，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尘土，驾起妖风，便要离开竹林。

《子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