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如海

　　自打上次拜了寒清远为师，为了糊弄竹下君，去拜访了两次意思意思，延月班借住的地址，不就是这个“渔阳里三十三号”吗？两人不再迟疑，第二天借着看望师父的名头，各自换了长衫，早早就过去了。凭着记忆，荣锦琛指挥着沈澈将车开进渔阳里弄。两人从前门大摇大摆的上楼。这个点戏班的人还未起床，荣锦琛熟门熟路的去敲寒清远的门。寒清远开门，竟是已经梳洗好了，请了俩人进去。荣锦琛他是认识的，但是自从知道他是日本人的傀儡，就没有多少好态度，沈澈到没有见过。一想这人会不会是个日本人，态度不由也冷了。荣锦琛和沈澈对视一眼，沈澈道：“上次一别，许久不见，如今生意不好做，前几日家里还来信问。儿郎们在外可还安好。”寒清远简直莫名奇妙，一大早遇见疯子了。只听床后面传出爽朗的笑声，有人接到：“儿郎们谢家中挂念，此前一别，真是望极天涯不见家。”转出来一个一身青袍的魁梧汉子。正是庞飞龙了。庞龙飞与沈澈相熟，此前又潜伏在日军司令部担任翻译，上海但凡和日本人有关系的头脸人物都认得七八，如今见了荣锦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眼珠子一转，看看沈澈又看看荣锦琛，“大海？两位？”沈澈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庞飞龙不由真心抱拳一拜。荣锦琛赶紧回他一礼。

　　寒清远大吃一惊，然而他也何等机灵，一念之间七七八八也就想的差不多，不由后悔对荣锦琛太过无礼。转念又想这人同庞大哥一样，那也是闯龙潭入虎穴的英雄，可他同一身正气的庞大哥真不同，看上去像个无忧无虑又呆呆傻傻的公子哥。他这般想着，那三个人已经坐下，仔细听庞飞龙讲起这次惊险的际遇。
　　原来他接到任务，刺杀日本驻华中特别派遣员，为了掩护同志，不幸负伤，躺在马路上等死之际遇到寒清远，捡回了一条性命。沈荣二人对他抱拳道：“多谢寒先生仗义相助。”寒清远反而不好意思了，“二位公子严重了，我只是个戏子，如何能称先生。”沈澈道：“三教九流那是老封建的的东西，如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魁首。”荣锦琛皱眉道：“只是为了一个驻华特派员，牺牲了一位同志，并且日本人抓去了你的中国同事，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我实在看不出这其中的意义所在。”庞飞龙道：“可这个特派员掌握了太多机密，他不死，我们的同志，战友就要牺牲。”荣锦琛迷惑的摇摇头。
　　沈澈见他又犯了迷糊，出来打圆场道：“如今日本人封锁了港口和车站，为今之计飞龙兄还是想办法到乡下躲一躲。”寒清远听到他要走，急忙道：“庞大哥在我这里不安全吗？”沈澈摇头：“终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如何出城，还要从长计议。”

　　两人小心离了里弄，转回荣公馆，老管家急急迎上来：“大少爷可回来了，日本人打电话来，请大少爷晚上过去听戏。”沈澈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

　　还是黄金大戏院，七点钟的戏，延月班。日本兵早早就把戏院清了场。荣锦琛到了才晓得，请的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最重要的是，杜重城也会来。杜重城这个人，说他是好人，红帮的头子，绑架勒索走私杀人样样精通，说他是坏人，日本人找他出来合作卖鸦片，他闭门谢客。荣锦琛车一到，就有伊藤少佐亲自来开车门。荣锦琛赶忙下车道：“不敢当不敢当。”自打那场倾诉，两人关系无意中进了一层。伊藤少佐向他透漏这次要客人“选折子”又问什么是“折子戏”。荣锦琛略略解释，又讲了些京戏的常识。伊藤少佐再三道以后要还好好请教。两人谈笑风生，不自觉放慢了脚步。伊藤少佐将他引到竹下君那桌坐下，竹下君看他俩相谈甚欢，带着笑意进来，不由得停了自己这边的谈话，问道：“锦琛和伊藤君在谈什么？”伊藤敬了个军礼：“报告，我们在讨论京戏。”竹下君玩笑道：“哦，鄙人是否有这个荣幸加入讨论。”荣锦琛一进包厢，谈兴就失了一半，瞬间无精打采起来。在座的都是“熟人”：竹下秀一，高崎拓，黄旺森，冯连升，再加上他自己，简直倒胃口。
　　他暗暗想：“早知如此不如通知国军，投两枚炸弹下来，一网打尽。”倒把自己的性命也罔顾了。

　　一个日本兵捧了折子戏单子给他。
　　竹下君道：“今天你提前到，这很好，你不来，不选戏，不开场。”
　　他说话的声音可不算小，不仅他们包厢的人愣了愣，就是隔壁包厢的人也一时没了声音。
　　黄旺森暗暗回想刚才有没有对他太过失礼的地方，又暗道这小子背地里是否给了日本人什么孝敬而自己不知道，那可真是走了眼了。
　　荣锦琛懒洋洋的接了单子，也不看一眼，说道：“万万不敢，自然是请竹下少将先选。”说着就要递给他。
　　竹下秀一看也没看他一眼。
　　荣锦琛讪讪地收了爪子，泱泱道：“点一折《空城计》。”
　　他话说完，伊藤少佐敲门，带了杜重城上来。
　　七点过了一刻。
　　竹下秀一心中想，这些狡猾的□□猪，以为这样就可以给我们日本军人下马威吗？
　　他反而微笑道：“杜先生来了，有失远迎，请坐。”又要人把簿子递给他，“请杜先生选一折。”
　　杜重城带的人都被挡在楼下，心中不爽，径直坐下道：“我不喜欢听戏，不必了。”
　　竹下秀一没再说话。
　　这个时候，本该荣锦琛说句话圆场，没想荣锦琛只干坐着，并不反应。
　　黄旺森擦了把汗：“那在下就来选一出。”这个上海滩的大佬并没有多少文化，随意在簿子上指了一处，看名字想必是儿子前去探望母亲的戏。中国人注重孝道，听说日本国也是很注重孝道的，总不会差。
　　荣锦琛瞥了一眼，原来是《四郎探母》，不由得一笑。
　　竹下秀一突然用日语问他：“锦琛笑什么？”
　　连杜重城都朝他望过来。
　　荣锦琛也用日语回答：“没什么。”
　　竹下秀一继续问道：“这出戏如何说？”
　　自打回国，倒真没有正儿八经和人用日语说过话。
　　荣锦琛回答道：“这一出戏，讲的是一个人流落在外，历经种种磨难，终得回家探望他的母亲。”
　　他的日语说的标准而又流利。
　　黄旺森心想，怪不得能讨太君的喜欢，又恨不得年轻个二三十岁，也去学学。
　　竹下秀一听得他这般用日语同自己说话，如同回到过去，毫无嫌隙，心情不由大好。
　　荣锦琛感觉如芒在背，四下望去，正好对上杜重城意味深长的眼神。

　　戏开演了。
　　有几个真正爱好京戏的，碍于日本人在场，也不好扬声叫好。
　　先是荣锦琛点的空城计一折。

　　扮诸葛亮的老生正是寒清远。
　　他坐在城头，羽扇纶巾，一段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荣锦琛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敲着节拍。
　　竹下秀一又凑过来用日语道：“你的这个师父，唱得不错。”
　　荣锦琛嫌他呱噪，还是敷衍着点点头。
　　竹下秀一眼中带笑，乖乖坐好听戏。

　　一曲《空城计》唱完，不知如何，在座的谈起话来。
　　正是黄旺森和冯连升一左一右，一唱一和，劝说起杜重城来。
　　竹下秀一依然不动声se。
　　等到第二折《四郎探母》，高崎拓也加入进去，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说将开来，比楼下的京戏还要精彩上十分。
　　杜重城皮笑肉不笑，偶尔开口，也是评论唱得好不好。
　　荣锦琛倒有些佩服起他来，生了主动解围的心。
　　“杜先生也喜欢听京戏吗？”
　　黄旺森甩他一个大白眼，聋了吗，没听到刚才杜重城说自己不喜欢。
　　杜重城乐得如此：“偶尔听听。荣先生想必研究很通透了。”
　　他找个好话题，引了荣锦琛说话。
　　荣锦琛假装糊涂，倒是真的讲了开来。
　　下面又唱了起来，这次寒清远摇身一变，又成了杨廷辉。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这一句凄凉的很。
　　荣锦琛停了说话，认真听。
　　那一厢中断的威逼利诱又进行起来。

　　“琛儿。”
　　“娘？”

　　沙滩赴会十五年，雁隔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

　　“琛少爷，这般用功做什么，赶紧喝口汤休息休息，可把我心疼坏了。”
　　“奶妈？”

　　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关口阻拦，难以飞过。

　　“他好不容易收了心读书，你们俩个这个来看一眼，那个又来送碗汤。”
　　“爹爹？”

　　思想起来，好不伤感，唉！人也！

　　这么多党，点点点，点到哪个算哪个，锦琛，你点到哪个？共产党？
　　啥是共产党？
　　他听到有人说“如晦老弟，不要这么死脑筋，有钱大家一起赚，别说老哥没有关照你。”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先总统有言，革命尚未成功，壮士仍需努力。君与我同在日本，然心系中华。
　　什么是国民党？
　　怎么办？
　　你答应他，来日方长。
　　他又听到有人说“杜先生，你们中国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中国人打中国人，这算什么事？
　　从今天起，我要做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
　　“如晦老弟，现今都这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管什么帮规戒令。”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锦琛同志，上级派你立刻前往上海，协助上海特科。
　　先生想买什么书？
　　切记，署名大海。
　　我叫沈澈。
　　他想：“杜重城，别答应他们。”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匹夫有责，请组织批准我上前线杀敌。
　　凭着这条消息，我军消灭了一百多个日寇，顺利的实现转移，就是由你的手传达给根据地的。
　　他听到杜重城说：“抱歉诸位，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泱泱华夏，四万万民众，有投敌卖国的汉奸，就有抗战到底的英雄；有醉生梦死的懦夫，就有舍生取义的侠士。有心即为英豪，不屈即为楷模。
　　不怕困难，不怕牺牲，随时准备着，献出我们的生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