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飞伯劳西飞燕

　　十点不到，柳莺就到了花娇的学院。也没吭声，悄悄问了前台的金老师，去了花娇的小教室。隔着玻璃门，看到一屋里大概八九个学生，黄头发蓝眼睛的有，黑头发深眼窝的也有，男的女的，年龄也是参差不齐，像是小小的联合国。花娇站在一堆学生中，不知道了说什么，一群人“哄”的一声笑了。又有年纪小的拽着她的胳膊，另有一个男孩子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两人背对背站着，竟像是在比身高。
　　柳莺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时光绵软悠长，他们都在自己的时光里改变了当初的模样。就连当初的那个温润谦和的刑楷似乎也辜负了时光，成了另一个模样。似乎眼角有了泪光，柳莺赶紧从走廊里退出来，去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已然不是青春的模样，但是还算肤白貌美，即使是眼角也没有留下难堪的痕迹。这样的容颜，又加上满腹的才华和丰富的经历，想想也算是有了铠甲。即使是扔到满是荆棘的荒漠，应该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从洗手间出来，去访客区坐了一小会儿，柳莺就看见花娇从小教室出来了，脸上是欣喜的神情。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几点到的？吃饭了吗？什么时候去那边认证?”没等她回答，又说：“今天是周三，我三点以后就没事了，如果你不着急回去的话我三点下班以后就陪你去吧。”
　　柳莺点头，一切尘埃落定，再也无所顾忌。这一段梦魇一般的日子，无处诉说，憋在心里几乎要发狂。
　　花娇打发柳莺去楼下的书吧打发时光。这书吧门脸儿不大，进去却是别有洞天。外面小小的，进去却是一个大厅，散乱的放着一些桌子和椅子，灯光昏暗。里面墙上挂着大荧幕，常年播放一些黑白的老电影，提供茶、咖啡、点心什么的。有的时候还有一些文化沙龙，实在是一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花娇空闲的时间有一半是在这里消磨掉的。这家的老板也是有怪癖的，对着谁都是不理不睬，永远是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看人。对待花娇这样的老顾客也从来是没什么好脸色，心情好的时候点个头，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皮都不往上抬。花娇也不在意，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真性情。反而佩服他在万丈红尘中的这份孤傲的勇气。
　　花娇领着柳莺进来，坐到最里面的角落，想着柳莺一向喜欢喝茶，特意没点咖啡，要了一壶绿茶。没想到一向拿眼角看人的老板居然亲自看茶。看到柳莺，还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回来了！”没等柳莺回答，又拿着小茶盘出去了。
　　花娇惊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一脸八卦的看着柳莺。柳莺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像讨骨头吃的小狗。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没什么八卦的。在美国念研究生时的师兄。在留学生聚会上见过几面而已。他回国后就没什么联系，倒没想到他会弄这个，倒是挺清雅的。”花娇想，难怪！
　　花娇将柳莺安置在这里，匆匆的上楼去了。下午还有一个准中级的小班。一半的学生是大使馆那些外事人员的夫人。都是挺和蔼的性子，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出一点点的差错。
　　小组讨论以后，两个小组各派一位做PRESENTATION。花娇站在中间看这位叫金银英的女士演说。这是韩国大使馆一位外交官的夫人，自己是纽约大学经济系的硕士，但是毕业后竟是没工作过一天，做了全职的家庭主妇，生产报国，相夫教子。今天讨论的话题是“吸烟到底有什么好处和坏处。”花娇听她说：“小时候，爸爸常常会让我去小卖部买烟，回来的时候会摸摸我的头，然后会把零钱送给我。虽然这些事是非常美好的回忆，但是因为爸爸抽烟太多，他的血管和肺都有很大的问题，今年刚刚做了很大的手术，但是手术失败了。我们都很伤心。所以我认为抽烟是没有好处的。”
　　花娇见过这位金银英女士的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刚刚八岁，在国际学校上二年级，虽然来中国才一年，却是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小儿子刚刚两岁，还是会尿裤子的年纪，长得粉嘟嘟一团。花娇原以为这样的女人是没有什么烦恼的，没想到也要经历所有人都要经历的生离死别，也要遭受生活带来的磨难。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以金银英的年纪，想来父亲年纪应该不小。
　　只是这样的事情对花娇来说还是难以接受。金银英说完，见他们的小老师一脸的凄凄惶惶，另外一组赶紧从税收的角度阐述了吸烟带来的经济利益，有理有据，居然还有数字统计，俨然就是一篇调查报告。让花娇叹服。这一打岔，也让花娇暂时抛却了忧伤。到了三点下课，有几个学生邀请花娇一起去喝下午茶。花娇平时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邀约的，但是今天因为要陪柳莺，便婉言拒绝了。
　　和他们一起坐电梯下去，几位要去对面的一家茶餐厅喝茶，花娇直接进了书吧。人不多，但是光线昏暗，花娇找了一小会儿才看到柳莺。她换到另外一个角落坐着，旁边坐着的赫然是这间书吧的老板。两人也不知聊什么，都很专注，花娇一路走过来他们居然都没发现。直到走近了，听到老板说了一句，“你还是再去医院查查吧，这样的情况，误诊也不是没有的。”还欲再说什么，一抬头看见花娇就在近旁，就闭了嘴。站起来冲花娇点点头走了。花娇还被刚刚那一句“再去医院查查”吓得面色煞白，一脸惊讶地望着柳莺，欲言又止。柳莺站起来说:“我们先去做正事，这件事晚上回去再跟你仔细说。”花娇敛起哀伤，拽着柳莺的手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改为搀着她的胳膊。
　　学历认证，原以为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没想到不到五分钟就办完了。
　　这个办事处附近就是一所大学，听说里面的清真餐厅很有名。花娇和柳莺一路问一路走，最后没找到。反而是看到一家店面挺大的川菜馆。两人都停了下来。花娇想起上次柳莺的老公刑楷，站在门口有点踌躇。倒是柳莺走了进去，坐下后冲她招手。花娇跑过去，“你的老公不会说你吧。上次我看他好像就不是很乐意的样子。”
　　柳莺正拿纸巾擦桌子了，听到花娇说到刑楷，手里顿了一下，又接着擦花娇那边的桌子，“不管他，我们先吃吧。”
　　柳莺一贯强势，花娇也惯于服从。突然想到刚刚书吧老板说的“你再去医院查查”，便有点胆战心惊，花娇知道不管什么毛病都是忌辛辣的，站了起来，拎着包往外走。柳莺见花娇态度强硬，知道这个姑娘这次是不打算依着自己了。便笑着说：“你先坐下，坐下了我再告诉你。我告诉你。”花娇不依，见服务员带着微笑，捧着菜单看着她们，只得坐下看柳莺点菜。虽是川菜馆子，但是竟是什么菜都有。看柳莺也只点了一个辣的菜，便放弃了阻止，低头去弄餐具。
　　还没到饭点，整间店里只有花娇这一桌的客人，异常安静，空调换气的声音，后厨铲子碰到铁锅的声音，呼啦啦火苗的声音......花娇抬起头来，看着柳莺，等着柳莺开口。柳莺看了花娇一眼，将视线转到对面墙上，看了一眼挂着的火红的辣椒串，说了一句，“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先不要跟家里说，等我想清楚了，慢慢告诉他们。”
　　花娇赶紧说：“好。”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不安。
　　柳莺见娇花娇紧张地额头都冒出了小粒的汗珠，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没什么，就是要离婚。”
　　花娇目瞪口呆。那天见两人并不亲昵，以为只是长久的分离带来的疏离，哪里预想到竟是这样的突兀结局。柳莺家里人都赞刑楷知书达理，温润谦和，对他是满意的不得了，要是知道了这样的消息怎么受的住。
　　正发呆，又听柳莺说：“上次来幽州其实就是来做孕前检查，没想到竟然查出来我输卵管堵塞。我能想到他妈妈听到这个结果后的表情，不愿意给自己难堪。”
　　花娇虽不是医科专业，但是在这样信息大爆炸的社会，多少有点常识，这个病说严重也严重，但是现在医学如此昌明，哪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花娇没想到的是他们要离婚的原因居然就是这个。柳莺从美国回来不到还不到一个月，她的婆婆就如此心急，听说她也是诗书之家的出身，没料到也是这样的不留情面。柳莺虽神色平淡，她一向主意正，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更改，居然毫无回旋余地。
　　柳莺见花娇神色凄婉，比她还难受十分的样子。小姑娘年纪小，阅历浅，哪里知道一个家庭里会生出这样的龃龉。正想该怎样安慰她。没想到花娇突然蹦出来一句：“只要你和刑楷相爱，管你婆婆干嘛？”柳莺想，何尝不是，国外多少夫妻都选择丁克，哪有没有孩子就活不下去的。但是，是什么让她下定决心离婚的呢?是因为刑楷在知道检查结果后的失望，还是他在婆婆和自己之间的犹豫。好像都有。即使刑楷坚持不离，柳莺也不会觉得欣慰。因为那一瞬间失望的表情将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裂隙，犹如长在眉间的一颗痦子，虽不要命，但看着难受，总想抠下来。
　　花娇见柳莺不语，神色凄惶。刑楷是什么态度呢，可能真的只是犹豫，可能还不是退缩。柳莺多么坚强果敢，花娇比任何人都明白。又想到书吧老板的话。便说：“你的那个师哥说得对，你还是去复查一下。现在误诊的那么多，保不齐你这就是误诊了。”
　　柳莺笑了笑，“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现在最主要的事情是赶紧找到一个工作，这两年念研究生，以前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
　　花娇见柳莺这样说，想到自己积蓄虽不多，但是糊口还是够的。便说：“我虽然钱不多，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借给你一点。”
　　柳莺忍不住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到时候缺钱找你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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