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红楼梦

　　过了炎热的夏季，天气渐渐变得凉爽，夜复渐长，到了晚间，烛光摇曳，昏黄的灯光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薄雪又开始陷入穷极无聊的状态，无所事事，整天看书眼睛也累，遂至薛姨妈房中跟着丫头们学打针线。白天至贾母处、太太处问候两次，陪坐闲话聊天；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才就寝，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薄雪记挂着秦可卿，经常上宁府走动，又想着李纨的不易，时时去探望她和贾兰。这天刚走进李纨的住处，就看到贾兰正在聚精会神地写字临帖。薄雪悄悄走近，看到桌案上有诗，看样子是贾兰自己的诗作，遂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开口叫好。贾兰涨红脸，伸手去夺：“不许看。”薄雪把诗高高地举起来，笑着说：“你叫宝姨，叫宝姨我就还给你。”贾兰却不搭理她，转身就走：“不给就不给，我还不稀罕呢，欺负小孩子，不害羞。”
　　李纨走过来，笑着说：“我们兰哥儿性子古怪着呢，别理他。”薄雪细看贾兰的功课，由衷地赞叹：“兰哥儿来是有大出息的，嫂子你好福气。”李纨一听这话，触动了她的心事，不由得叹口气：“也就是你这个丫头还记得我们。”
　　她和儿子贾兰在大观园里的处境，是非常尴尬的。老祖宗口口声声说她可怜，但只是保证她该有的尊严与利益，并不见发自内心的疼爱，婆婆王夫人本来就是木雕泥塑般的人物，也就是见宝玉时还有点笑容。至于贾赦贾政之流，更是不用考虑。
　　薄雪拿起贾兰写字的笔，看到上面一根根毛都已经磨秃，一看就是用旧舍不得丢的。薄雪心里难受，想自己连字还没认全呢，书房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全套上好书具，而真正用工苦读的孩子，却还在用简陋的毛笔。
　　李纨看薄雪的表情，明白她的好意，随手拿起一支笔，轻描淡写地说：“把笔头铺开削薄，然后在根部靠下用线缠绕，这样可以使用的日子长一些。可惜的是大楷笔就变成中楷笔了。”
　　薄雪听她苦中作乐的口气，倒也佩服，只是说道：“怎么不让府里的管家给买些回来。”
　　李纨叹道：“你说我叫人去买，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虽然毛笔易得，但这是是长长久久的事情，怎好随随便便麻烦别人。这会子我又兴出新花样来要什么毛笔，老太太，太太，凤丫头这三个便没有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也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些人，看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风言风语的，何况于我？你珠大哥哥活着还好，现在这个景况，兰哥儿也不是个得宠的，如果我还不知道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薄雪强笑道：“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决的，自然要帮。我们下边铺子里的伙计恰好送来一套书具，我又用不着，你也知道我哥哥的品行，一看到书就头疼，白白糟践了好东西。我叫丫头们送来给兰哥儿用，又省事，又不劳师动众的，也算物有所值。”
　　其实书具虽是现成，却是贾琏送的，薄雪害怕说实话又惹李纨伤心，故拿自家伙计当借口。李纨眼圈都红了：“东西虽小，难得是你这份心。我替兰哥儿谢了。”薄雪说：“这有什么好放在心里的，我还等着兰哥儿光宗耀祖跟着沾光呢。”
　　薄雪和她闲话两句，看天色不早，也就带着丫头回去了。不想傍晚时分，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天色渐渐暗下来，更加阴暗地沉黑，雨水滴滴地落下来，更觉凄凉。
　　李纨吃了两碗稀粥，歪在炕上打盹。看着外屋贾兰瘦小的身影，多少的难捱的夜晚，她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传说有个寡妇是每晚将一百个铜钱洒落在地，熄灭灯烛，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们发现那一百个铜钱个个锃亮，那是一个女人用青春和柔情擦拭出来的。李纨真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这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岁月，其中的苦楚孤独，局外人再有菩萨心肠，也无法做真切的了解。但是，她还是由衷感谢薄雪的关心和帮助。
　　正在想着，梨香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整套崭新的书具，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回话说：“我们姑娘说，毛笔尽管用，坏了再送来。”李纨眼圈一热，说道：“费心了。”贾兰两眼放光，抚摸着崭新的文具，爱不释手。李纨打发丫头给她们几百钱打酒吃，避避雨气。那两个婆子眉开眼笑：“又叫大奶奶破费了。”说着磕了头，去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秋天的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傍晚十分，薄雪实在感到别憋闷，撑伞到外面透气，忽然看到贾兰正在屋外徘徊，小脸绷紧，表情纠结。薄雪一看就知道是李纨硬逼着他来道谢来的，偏偏他又脸皮薄，不好意思进去。
　　薄雪连忙给莺儿使个眼色，莺儿跟着主子多年，蕙质兰心，马上领会了她的意图，假装刚看到贾兰的样子：“这不是兰哥儿吗，赶快来我们屋里坐坐。”
　　贾兰毕竟年纪小，虽然脸通红，但还是跟着薄雪进了屋。
　　薛姨妈一向怜惜贾兰，看到他进来，连忙把他让到炕上暖脚，又叫丫头给贾兰拿换洗的衣服，忙得不亦乐乎。贾兰从来没有受到如此热情的招待，手忙脚乱，晕头转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坐了一会儿，贾兰想告辞，薛姨妈千哄万哄把他留住，又吩咐厨房专门给他做了酸笋鸡皮汤，眼睁睁地看着贾兰喝了一大碗才心满意足。贾兰刚想放下筷子，抬头看到薛姨妈期待的眼神，只好硬撑着又吃了一碗碧梗粥，饱得几乎走不动路。薛姨妈还觉得不够，不住口地问：“兰哥儿吃饱了没有，我叫丫头再给你添饭。”吓得贾兰连连摆手：“吃饱了，吃饱了。”
　　薄雪在旁边看着贾兰，深表同情：“知道了吧，小子，你宝姨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贾兰虽然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但是紧抿的嘴角，还是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他从小跟着寡母长大，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家族里，热闹，繁华，花团锦簇。但所有的快乐都是别人的，和他无关。他和母亲存在的价值，就是变成贾家的贞节牌坊。母亲含辛茹苦，母亲委曲求全，都是为了帮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所以贾兰从小就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即使他是荣国府正派玄孙，他也必须靠自己，刻苦读书，出人头地，才能给母亲一份尊荣。他的童年，就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母亲盼望的目光里，头悬梁，锥刺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而今天的这种体验，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久违的，陌生的，但是又实实在在的温暖。
　　吃完饭，薛姨妈又命人沏上俨俨的浓茶，大家说笑一阵，才放贾兰回家。贾兰披蓑戴笠，薄雪听外面雨下的紧了，不放心，又问道：“兰哥儿，天黑了，有人跟着没有？”两个婆子在外面说：“有，在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薄雪疑惑：“这个天怎么打灯笼啊？”贾兰本来不想搭理她，但是今天人家盛情款待，不说话好像说不过去，只好回答：“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薄雪听说，回手向书架上将一盏玻璃绣球灯拿下来，自己亲自点上一支蜡烛，递给贾兰：“这个比你那个明亮，正是雨里点的。”贾兰推脱，说：“没事，我一会儿就到家了。婆子们笨手笨脚，失手打破了就坏了。”
　　薄雪知道他的秉性，虽然年纪小，却一向不喜欢欠人情分的，只好硬是将灯塞到他手里：“是灯坏了值钱，还是人跌了值钱？”
　　贾兰不习惯这种亲近，只好讪讪地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薛姨妈又吩咐自己两个小丫头在后面打着伞，将贾兰包围的严严实实，安安全全地送回家。
　　看着贾兰离开的背影，薄雪感慨万千。谁知道将来贾家最有出息的是眼前这个沉默寡言，一不留神就被人忽视的孩子呢；而今天风光无限的宝玉，却穷困潦倒，下场凄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薄雪为了避嫌，故意疏远着贾宝玉，同他走得并不亲近，好在他被一个林黛玉缠住了，薄雪反而落得清静。再加上林黛玉心思重，爱吃醋，嘴巴快，薄雪也不想卷入莫须有的三角关系中，不过从今天的情形看，薄雪觉得自己已经进入到薛宝钗的角色，这些故事中的人不再是一个个同她没有关系的冷冰冰的名字，而是一个个有体温，有思想，有感情的亲人，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渺小，但是，她却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毁灭的结局。
　　薄雪想，也许，我真的应该做些事情，来帮帮他们，保不准，说不定，有可能，会有一丝转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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