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纹

　　佟国的夜并不属于黑暗，因为这里是星星的故乡。每当夜向人间展开它深沉的怀抱，无数的星就会悄然张开眼睛，温柔地点亮满天璀璨。

　　在这温柔的守护下，佟国都城的夜似乎永远不会寂寞。

　　“你看，那里有糖果做的小人！”蓝卫牵着解语的手，兴奋地穿行于人潮中。绚烂的灯火映入他眼内折射出星般的光芒。他，就像天下所有平凡的少年一样，为着自己平凡的发现而激动不已。如此单纯，如此稚气，可爱得让人无法相信他就是来自天空的战神。

　　解语始终淡淡地笑着，被动地随他四处游览，就像街上其他飘泊的旅人一样。灯火映入她的眼内，照亮的只有荒芜。

　　她美丽的故乡呵，陌生得容不下她无依的灵魂……

　　“请问，是不是可以把糖果做成任何模样呀？”蓝卫兴奋的声音隐约传进她的耳朵，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国度。

　　她心不在焉，脑海在热闹中空白，白天的记忆却奇异地清晰起来……红裳似火的少女，蓝袍若海的储君，紫衣如电的二皇子，还有那一瞬间窥见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解语，解语！”

　　蓝卫急切地呼唤她。

　　她瞬间回神，看见他难掩的担忧，也看见了他手中的人形糖果——裹着银色糖浆的是他，蘸满淡黄果酱的是她。

　　铺主的手艺非常了得，她甚至看到了糖人脸上盈满幸福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幸福得让她微微揪痛了心。

　　[很奇妙的糖果。]她微笑，比划出令路人意外的“语言”。

　　迦罗国战神的爱侣竟然是个哑巴！在不使用任何肢体语言的佟国，这无疑是最可怕的残障！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剥夺声音，流放异域！

　　察觉到无数异样的注视，蓝卫不动声色，用空出来的右手熟练地比划起来。[这是我请铺主照我们的模样做的。太神奇了，简直就是我们的缩小版！]

　　解语愕然——一直以来蓝卫都是用口语与她“交谈”，想不到他竟然已学会使用她的语言！

　　随着他的动作，人潮似乎渐渐沉寂了下去，世界奇异地安静起来，只剩下少年若无其事的温柔微笑和那灵活舞动的右手、紧捏着糖棒的左手……

　　他，分享了她的语言，她的难看和寂寞。

　　一瞬间的领悟化作动容点亮了绝美的眸子，解语轻轻取过他手中的银色糖人，尝了一口。甜甜的，带着醉人的温柔滋味，悄然滑入心扉。

　　[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糖果。]解语翩然舞动素手回应那只温暖的大手。

　　蓝卫爽朗大笑。[看来你一定会把我吃得连棍也不剩。我要尸骨无存了。]

　　无视人们讶异的目光，他牵起解语的手大步迈向下一个目标。

　　解语心头一热，忍不住悄然回握。

　　如果一个人的飘泊注定是一种流浪，那么，两个人的飘泊能否在交汇的一刻碰撞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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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凝重的夜，星星无眠，睁着明亮的眼睛戍守着傲然矗立的占星塔，星空下的人也无眠，遗世独立于萧索的晚风中。

　　风撩动衣袂，掀起层层月色涟漪，荡漾着绝世的孤寂。夜，在蔓延。

　　“解语姑娘，佟国二皇子来访。”一声通报打碎了她的宁静。

　　她心尖一颤，蓦然回首，却只来得及目送侍卫匆忙离去的背影。

　　那个紫衣如电的少年……一缕伤痕累累的灵魂……

　　传闻他因母妃被佟王误杀而倍受帝王恩宠。尚未成年便已凭着非凡的才智、过人的胆识及狠辣的手段，诛除所有政敌，成为了佟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辅国大臣，掌管全国兵马，权倾天
　　下。

　　此刻夜已深，万物皆寂，蓝卫又入宫赴会仍未归来。他的突然到访会是巧合吗？还是……

　　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暗涌顿生。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踏着她渐越失控的心跳在夜色中荡漾。记忆中的少年宛如夜的魔魅，在酝酿的黑暗中优雅现身。依旧的紫衣如电，依旧的俊容若冰。

　　“晚安，尊贵的护国天夫人。”他缓缓移近，颀长的身影取代星光笼罩了她。

　　解语翩然施礼，顺势稍稍退开，退出他所制造的黑暗。

　　然而，他的阴影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执意隔绝所有星光。

　　她困惑，忐忑地抬头看向他，恰好迎上他的笑颜——薄唇微微上翘，弯出完美的弧度，美丽却冰冷得令人寒彻心扉。

　　“小王唐突夜访，适逢护国天大使臣入宫赴会，于是只好来拜会夫人。望夫人不要见怪。”

　　解语摇头，表示不会介意。

　　“夫人摇头是责怪小王冒昧来访，有违礼数吗？”翔道，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不是的！]解语急忙辩解，飞快地舞动地纤指，却换来翔讶异的目光。

　　灵动的手指瞬间僵住，解语似乎又看到了那夜人们异样的目光——一种仿佛看见了妖魔的目光。

　　心，蓦地一阵疼痛，麻木了她的知觉。

　　“怎么了，尊贵的护国天夫人？”翔睨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可别告诉我，你失去了声音啊，因为那会使我联想起被镜心星祭封印了声音的倾国妖姬——解语！”目光锋利如
　　刀，带着难解的残忍，凌迟着她强撑的平静。

　　翔突然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拉近。星光落在他雕像般的侧脸，映出分明的光与暗，有着触目惊心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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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殿下，请放开天妃！”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凝重，身穿使臣官服的年轻武士旋风般卷进了庭院。顿时流萤惊飞，舞起漫天星光。

　　解语认得他。他是雷戈，蓝卫最亲密的战友，同时也是他的副官。传说他并非迦罗族裔，而是受到诅咒的异兽族人。

　　“难道这就是佟国的待客之道吗？”话音犹在，银影一闪而逝。

　　待翔回神，手中仅余淡淡温香——雷戈已护着解语飘出五步之遥。

　　垂眸掩住惊讶之色，翔瞬间收敛狰狞，微笑道：“副使言重了。刚才夫人脚下不稳，小王情急之下出手相扶而已。”说罢转向解语，一脸真诚，“夫人可有受惊？小王立刻命人备安神
　　茶替夫人压惊。来人！”

　　“不必了！”雷戈冷然打断翔，平素清澈的绿眸此刻竟染上了冰芒，寒似万年雪霜。

　　解语仰头望着威武的少年，眼前仿佛浮现出立储大典之上那张腼腆憨厚的脸。但幽碧的利爪却于下一刻撕毁了那张脸。破灭的瞬间，她骇然看见了一双幽碧的眼睛——一双闪烁着野兽
　　之光的眼睛！

　　“二殿下的热情在下已在辅国府中领受过了，真是令人终身难忘啊！只可惜弊国天妃胆小体弱，恐怕承受不起二殿下如此厚待！”寒彻人心的声音把解语带回了现实，她看见了雷戈眼中闪动的绿芒——宛如野兽嗜血的光芒。

　　翔微笑依旧，带着几分真切的无辜：“小王不太懂副使的意思。副使可是对小王的招待有所不满？”

　　“不敢。蒙二殿下如此费心‘照料’，在下铭记于心。”雷戈会以微笑，笑中隐现杀意，“不过，天妃乃是护国天大人的妻子，碍于礼教还望二殿下不要过于热情，否则引起误会，伤及两国友好就麻烦了。毕竟迦罗族可是个善战的族类呢！”

　　“感谢副使直言，小王受教了。其实此次夜访是因为久闻天妃拥有先知异能，想请教天妃一个问题——敝国缉捕多年的倾国妖姬解语会在何时出现，又如何倾覆敝国？”眸光如电，亮得狰狞，无情地撕裂解语脆弱的苍白。

　　雷戈脸色渐沉，下意识地把纤弱的人儿揽入怀中。

　　看不见血的血腥仿佛来自灵魂，散发着异样的残忍，撩动夜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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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的相逢令人措手不及，解语做梦也没有想到蓝卫派来的马车竟会把她送至皇宫禁苑内的占星宫。

　　当车帘卷起，星光乍现，她几乎以为自己陷入了梦境——一场美丽得连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梦。

　　星，数不清的星弥漫于天地之间，舞起一片璀璨流光。人行其中，星屑若即若离，仿佛随时会飘降而下，铺染一身光华。

　　迷离间，解语看见了她——娉婷立于殿阶前，红裳鲜艳，无风自扬，飘舞如五月怒放的缨花。美丽的星祭，人们说她的名字叫若缨。

　　而数天不曾返回驿馆的蓝卫正站在若缨身旁，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温和的笑容却竟多了几分喜悦。

　　不由自主地，她举步走向他们，激荡的心情犹如重逢久别的亲人。似火的红衣、如花的容颜，如此接近，近得不似真实。蓦地，灵魂激烈地疼痛起来。

　　艳丽的红——一种疼痛的颜色。

　　若缨也注视着她。蒙面的少女翩然步下马车，脚步展动群摆，仿佛踏着涟漪而来。月色的纱裙淡雅得宛如轻烟。漫天的星屑也似乎震慑于她的美态，纷纷黯淡了光芒，依偎在她身畔，衬托着她被刻意压抑的圣洁。她象是神人，沾染了满身星辉朝她款款走来。

　　一瞬间的恍惚，若缨忽然觉得自己才应该是她身边的点缀。

　　时间悄然静止，美丽的少女相对而立，在交汇的眼波中品尝着各自心头的百般滋味。

　　星，永不止息，乘着新的轨道划向未知……

　　* * * * * *

　　静默中，一线冷光忽然贯穿了解语胸口，蚀骨的寒雾顷刻喷泄而出，惊退四周星屑，在她身上遗下了一层薄霜！

　　世界仿佛于一瞬间沉寂了下来。月神般的人儿在冻结的星光中缓缓静止，然后倒下……

　　飞舞的衣袂宛如折断的蝶翼，美得残酷。

　　“解语！”蓝卫狂吼，身形如电，瞬间移到解语身旁，抱起她倾倒的躯体。

　　极限终于到了吗？

　　若缨也焦急地奔了过去，却在看清解语一脸的灰白及遍体的冰霜变了脸色。

　　这症状难道是……

　　“这、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一如她的心。

　　没有回答，蓝卫抱紧解语，掌中渐泛红光，带来灼人的高热，驱退寒霜。顿时，水雾四逸，掀起一片令人惊心的白。一股淡淡的血腥悄然随之扩散……

　　“住手！”若缨大惊，慌忙挥动星屑冲散白雾，将红光隔断。

　　“你会害死她的！”

　　急切的喝阻仿如魔咒，令红光瞬间收起强硬之势，潮水般倒灌入蓝卫体内，逼出一口鲜血，喷染了解语一身。

　　血徐徐化开，蔓延着刺目的红。越来越艳丽，越来越稠浓。

　　不！这不仅仅是蓝卫的血，更多的是来自解语！

　　血珠如汗，正缓缓从肌肤沁出，甚至染红了蓝卫的衣襟、蓝卫的眼。

　　蓝卫惊呆了，他从来不知道鲜血的颜色原是如此残酷，竟令他的心痛至麻木。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漫天星点竟像雪花般飘降而下，纷纷扬扬，重叠着记忆深处那场动人的雪祭……

　　凄迷的夜，莹白的雪末不绝地从莎罗公主的遗体逸散开来，涨满了皇城的天空。解语一袭
　　月色祭服融入其间，步如行云，袖若流水，舞动起满城惊艳。

　　星芒在纤细的指尖绽放，月华般的光辉随即伴着翩跹的舞步倾泻而出，点亮了漫天雪末。天地间顿时光华灵动，交织成一片梦幻。沉睡的星也被这骚动惊醒，忍不住撩起夜幕，一窥究
　　竟。

　　祭坛上的她蓦然停下了舞步，任星光洒了满身。淡淡的笑意在唇边漾开。

　　逃不开的宿命，她选择抗争！

　　衣袖一挥，毅然合起双手将星光吸纳；弥漫的雪芒随即涌动，化作圈圈涟漪灌入她体内。

　　彻骨的寒意缓缓侵占了她的□□，连灵魂也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远处，战神般的少年银甲生辉，正凛然肃立。隔着迷离的雪光，她已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有那双温柔的眸子明亮得黯淡了漫天光华……

　　曾经，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双温柔的眼眸在红的炼狱中渐渐失去光彩，留下死寂的空洞；曾经，她懦弱地放开了另一双温暖的大手，任它们流尽鲜血，直至冰冷。

　　如果血腥是她必然的轨迹，那么就用她的血去铺染吧！

　　黑暗无声降临，吞噬她的意识。她安心地微笑，沦入其中——终于，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她倒下……

　　风雪渐渐停歇，带走了冰冷，死去的莎罗公主奇迹般睁开眼睛从水晶棺中坐了起来。

　　蓝卫大喜，踏着响彻皇宫的欢呼声奔上祭坛。

　　“解语！莎罗……”声音嘎然而止，狂喜的笑容瞬间僵硬、破碎——祭坛上的解语面如白纸，隐约泛着青气。一丝鲜血从她唇角蜿蜒滑下，红得触目惊心。

　　生平首次，他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冰心易魂，以命赎命……不可能！她怎么会这样做？”若缨颤声低语，令蓝卫渐渐回神，从记忆中抽离。

　　他低头凝视怀中一脸安详的人儿，心竟出奇地平静——早已在心底誓愿的厮守，不会因为时空而改变。

　　“请你救她！”他轻声对若缨道，视线深深地纠缠着解语，后者血染的红衣此刻看来竟像极了迦罗国传统的新娘礼服。

　　若缨如梦初醒，连忙颤抖地用封印堵住绵绵不绝的鲜血。然后，她慢慢地缩手，迟疑地望着蓝卫。

　　“要解开此咒只有一个方法……”

　　蓝卫眼中燃起了希望。“真的？那……”

　　话音随若缨不定的神色渐逝，某种不安的阴霾悄然笼罩。

　　“是什么方法？”

　　一阵沉默……

　　“我有个条件……不，应该说是请求。”

　　“星祭请讲！”

　　若缨缓缓抬头，炯然的目光像团火灼伤了蓝卫的灵魂。

　　“请将我的持杖——解语还给我。”

　　星光骤然大放，似乎在欢呼着若缨的决定；蓝卫的心蓦然一紧，星光下的阴影拉出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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