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葬礼结束时已经入夜，沐雨谢绝了老人好意的挽留，悄悄地在她枕头底下塞了张有五万块钱的银行卡，坐最后一班火车回了M城。如今除了钱她不知道她还可以为老人做些什么。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车上的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坐在沐雨对面的是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情侣，男孩子青涩未褪，右手紧张又小心地轻轻搭在女孩子的肩上。女孩子似乎也很紧张，脸色在淡淡的灯光中涌了一层殷红，僵直了身体不敢乱动。
　　这一幕触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沐雨默默低了头，不敢再看。
　　夜渐渐深了，车厢里的人们都有了些倦意，靠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车厢里很安静，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之外，就只有火车轮底狱铁轨接合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单调而空洞地回荡在空旷的夜空中。
　　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沐雨看着这沉沉的黑，想到了隐萧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这般黑得深不见底，以前她一直以为他眼底始终存在着的若有若无的忧伤是为了那个叫做潇潇的女子，如今才知，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他的日记有着如水的忧伤如山的深情，记述着他和她自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她竟从不知，四年来她的忧伤也都成了他的，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因她的难过而难过，因她的快乐而快乐。
　　那个他常常提起的潇潇，不过他是为安慰她而虚设的人物，他就像一个天使，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她，却又像个孩子，固执，却固执得让人心疼。“潇潇沐雨”，这四个字让她泪如雨下。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对她的情感，唯恐让她察觉后两朋友都做不成。只因他明白，他和她都是过分坚持的人，谁也不愿放弃，傻傻地守护着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背后默默地守望。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却连一句抱歉都再没有机会说得出口。
　　“一叶，珍惜眼前人。”
　　沐雨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隐萧，这是你的遗愿，可是我却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我一直都不曾告诉你我当年离开的原因，陌轩……他是我亲哥哥啊！我们又怎么可以？！

　　1998年的夏天。美国纽约。跆拳道馆。
　　“雨，你很厉害！”金发碧眼的乔一边用流利的中文称赞一边毫不怜香惜玉地还击。
　　沐雨一侧身躲过他一脚，还之一个侧旋踢，正中乔的腰间，痛得他蹲下身。
　　沐雨打了一场，心里的郁闷散了不少，一看这情形，似乎下手太重了，急急地跑过去扶住他：“怎么样，乔？要不要紧？”
　　乔龇牙咧嘴地抽着凉气，颇有些后悔地说：“很痛。早知道这样我就躲开了。”
　　沐雨扶着他坐下：“乔，谢谢你。”
　　乔表情夸张地学中国武侠剧里的大侠抱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样子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沐雨忍不住笑了：“乔，你的中文进步神速。”
　　乔如释重负：“你总算笑了。今天一直都板着脸，看得我想去打轩一顿，可惜我打不过他。不过以后他要是再让你生气，就算打不过我也要把你抢过来。我把你让给他，他竟然让你生气！”
　　沐雨挤了挤眼睛：“乔，你不是想跟他决斗吧？”
　　“当然不是。”乔洋洋得意，卖弄刚学到的一句文言，“兵者，诡道也。我又打不过他，跟他决斗是个笨办法。我找杀手暗地里做了他。”说着还配合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天啊，沐雨目瞪口呆，这年头，连洋人都会拽文了。居然还现学现用！中国的影视业是在是发展飞速，把洋人都给带坏了。
　　被乔这么一阵胡搅蛮缠，沐雨心情好了很多，也不用他逼问，自动乖乖吐实：“白湄爱上了陌轩，而且，陌轩的母亲希望他们可以订婚。”
　　乔作谆谆善诱状：“别担心，湄抢不到轩的。轩很固执，有时候就像是你们中国古话说得，几百头牛也拉不回来，湄没有牛的力气大。”
　　沐雨“扑哧”一笑：“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力气比几百头牛还大？”
　　乔愁眉苦脸地揉着腰间：“那力气比几百头牛还大的美丽小姐，下次出手的时候可不可以轻一点？”
　　两人正聊得开心，沐雨目光一转，看到一身黑西装秘书模样的男人推门而入，微微停顿了一下，直直地向她走来。
　　沐雨觉得他有些面熟，似乎……似乎在陌轩家里见过这个人！心念一转，他的来意就已了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微笑着站起身来。
　　果然，对方在她面前站定，神色恭敬：“沐小姐，夫人想见你。”
　　沐雨点一点头，回头对乔打个招呼，跟着他出去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既然已经决定要和陌轩在一起，那么不管前面等着的是洪水还是猛兽，她都决不会退缩。她作了各种打算，最坏的甚至是和陌轩一起偷偷回国。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身侧的男人恭敬而沉默，车子无声地疾驰。
　　沐雨也没有心情说话，默默地想着待会儿见到楚夫人应该怎样才能坚持和陌轩的爱情却又不至于太失礼。思虑间车子已经驶进了大门。沐雨深吸了口气，面色平淡地下了车。
　　这里她来过很多次，但只见过楚夫人一次，印象中是个美丽优雅又透着淡漠疏离的贵妇。之前的那次见面时在陌轩的十九岁生日PARTY上，陌轩正式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母亲。那次两人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
　　楚夫人已经等在了客厅，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保养得很好，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恰到好处的妆容和得体的服装搭配，浑身上下处处透着一股贵气。看到沐雨进去，她眼神闪了一下，淡淡地说：“请坐。”
　　大概是特意吩咐过，其他人都退出去了，整个客厅只有她们两个人。然而过了许久，楚夫人依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沐雨心中奇怪，刚要开口，楚夫人却说话了：“沐小姐，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我的目的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你和陌轩不可能也不可以在一起，否则受伤的人会是你们自己。”
　　沐雨微微一笑：“楚夫人，我和陌轩相爱，除非他不要我，否则我决不会离开他，您如果不希望我们在一起，那您应该去找陌轩，而不是我。”
　　楚夫人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神色有些微的怅然，一时竟有些失神。
　　沐雨微微蹙眉：“楚夫人，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先走了。”说着站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楚夫人蓦然惊醒，开口留住她，“沐小姐，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沐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又转身坐了下来。
　　楚夫人沉吟了一下，说：“沐小姐，你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孩子。你很美，也很聪明。原本……原本那次陌轩把你带回来，我心里很满意，只是……”楚夫人突然住了口，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沐雨心中掠过一丝诧异，看着她失神的样子，原来心里对她的一些怨愤不知不觉也散了，改口道：“伯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楚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眼睛看着某处虚无，神色有些茫然：“沐小姐，你的父亲……是一名高级督察吧？”
　　沐雨不明白为什么无缘无故提到她的父亲，刚要回答，楚夫人却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件事……我以为会永远地埋葬了，没想到……你竟然会和陌轩相遇相爱，真是天意……其实，陌轩他不应该姓楚……他应该姓沐啊！”
　　沐雨脸色骤变，蓦地站起身来：“伯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夫人微微苦笑，伸手从脖子里解下一直贴身带着的残月状白金吊坠：“这个，你应该也有一条一样的吧？我去查过了，这是特地订做的，世上只有两条，再没有第三条了。其实陌轩他不是我生的。当年我无法生育，只能去孤儿院领养一个，碰巧遇到了陌轩的母亲，当时她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她只来得及将陌轩和这根吊坠交给我就死在了手术台上。”
　　沐雨目光触及那吊坠，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当然认得这条坠子，父亲的遗物她一直贴身带着，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她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听到楚夫人的声音传来：“这件事情，请不要让陌轩知道！”
　　刚奔出大门就碰上听到乔的消息立刻赶回来的陌轩。陌轩扶住她，神色焦急：“你怎么了？我妈对你说什么了？”
　　沐雨勉强地笑一笑，轻轻推开他：“我没事。”
　　陌轩看着她褪去了血色的嘴唇，脸色铁青转身就要冲进去找母亲问个明白。沐雨及时拉住他，摇了摇头：“陌轩，你不要去……伯母她并没有说什么，我只是不太舒服。”

　　回忆的思绪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后来便是六年的逃离，留下一条短信，一个人从美国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两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刻骨的相思让她几乎无法喘息。
　　隐萧，这样的关系，你让我如何珍惜眼前人？！

　　火车到站时天已经亮了，沐雨抱着隐萧的日记走出空荡荡的车厢，一抬眼却看到裕枫的笑脸。沐雨没料到他会来，一时有些发愣，站在了原地。
　　裕枫往前走了几步：“怎么？有大帅哥亲自来接驾，乐傻了？”
　　“……”沐雨笑了笑，和他一起往外走，“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裕枫笑着搂住她的腰，把手插进她的风衣口袋里：“就是有些冷，你口袋借我暖一下。刚刚等你的时候四处逛了逛，发现了一个宝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好啊。”沐雨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任他带着自己走。
　　裕枫所谓的宝地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门面并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里面的装饰古色古香，一切东西都是竹编的，每张桌子上放的装饰品也不一样，很漂亮。
　　两人进去时店里还没有客人，选了张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些清淡小菜，看着窗外往来的人流慢慢的喝着粥。
　　老板是个很有情调的人，即使店里客人寥寥，仍是放了首歌：
　　“如果有一天
　　我们再见面
　　时间会不会倒退一点
　　也许我们都忽略
　　互相伤害之外的感觉
　　如果那一天
　　我们都发现
　　好聚好散不过是一种遮掩
　　……”
　　歌词不经意入耳，沐雨心绪翻涌，苦涩噎得口中的那一勺粥怎么也咽不下去。裕枫看她脸色不对，握住她的手：“沐雨，怎么了？”
　　沐雨摇头：“没事。”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
　　裕枫眼色变了变，仿佛下定了决心，缓慢却坚定地说：“沐雨，荷西等了六年等到了三毛，我已经等了两个六年，你……”
　　“裕枫，”不等他把话说完，沐雨就打断了他。“荷西等了六年，等到的是一个已经心碎的三毛。如今的我，不是心碎，而是根本就没有心。所以，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花费时间。我承受不起。裕枫，从小到大，我都把你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我也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真的不要再等我。”
　　裕枫苦笑了一下：“你还真的够残忍呢。不过，你不接受没关系，但不要阻止，这就够了。”
　　“裕枫……”沐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已经欠了隐萧，不能再欠裕枫。
　　“吃饱了就走吧。”裕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微笑着说，“我要赶快回去，最近老板火爆得很，晚太久即使是我也会很悲惨。”
　　看着裕枫故作轻松的笑容，沐雨口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可终究长叹一声，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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