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转眼三月阳春，纵然魔界荒凉却也在暖意中热闹起来，而前往青林国的队伍也开始准备启程。

　　自那日醉酒以后，苏裘便一直不再见过荀修，那日酒后发生了什么她也迷迷糊糊无甚印象，不过荀修如花开般的眼神她倒记得真切。对于纳贡一事全权交予吉温，也就是那位偶尔来探望她的男子处理，苏裘觉得理所当然却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期盼。直到最后一天，她出了城才恍然明了，自己大概是想再见荀修一面。

　　荀修却一如既往未露面，好像他的出现与消失向来出乎她意料。不过，未碰上荀修，她倒见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甲将军。

　　陶唐宿，魔族大将，追随荀修征战五界千余年，出师无往而不利，诡谲狠戾的战法在仙界也是威名显赫。

　　苏裘出城时正碰上他平息战乱归朝，她随着众人一同跪拜，感觉到他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时都是阴冷无骨的。她微微侧目小心翼翼瞥了那高高在上的冷面将军一眼，只觉得他肤色柔白眉眼冷峻，容貌不算出采却让人不敢直视又不容忘记。

　　虽然苏裘不过小心一瞥，陶唐宿却仍发觉她的目光。他转头望过来时，苏裘慌忙重端正拜姿，发间步摇还带着些许晃动。

　　陶唐宿盯了她一小会，好似想要出声。苏裘正紧张着，却听见整齐的步子和吉温沉静清冽的声音:“陶唐将军，尊上已闻将军凯旋，请您中正殿一议。”

　　陶唐宿收回目光，从马上跃下，道:“知道了。”

　　底下苏裘长长舒了口气。事后她回想起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只是觉得对着那张脸就会有强烈的压迫感。

　　青林国地处魔界北极，较都城更为寒冷，民风也更为粗犷。苏裘随在纳贡的队伍里四下张望，街上凛凛高挑的女子当垆卖酒，虎背熊腰的男子豪声吆喝，吐息间在未化尽的冰雪里氤氲出团团白气。别样的民风引得苏裘兴趣盎然，苦于和众人同行，不得驻足，只好跟着一路朝着青林国藩王王宫奔去。

　　一国的王宫不论财力强盛都是极尽奢侈，青林国亦不例外，半山腰的金色宫殿依山而建，煞是巍峨。他们到时宫里正歌舞升平，国主走下高椅迎向他们，三叩九拜将他们引到上宾的位置。

　　“得知都城派来的使者今日将临青林国，特张罗了这场接风宴，还望为诸位接风洗尘，毕了后再引各位去住处，若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只是这青林国不比都城繁华，有不足处还望包涵。”国主是个微胖的中年人，面容宽厚恭敬，谈吐也处处低卑，荀修在魔界的震慑力可见一斑，不似妖界九尾狐，虽担个执掌的名头却反而时刻谦卑。

　　队伍领头的是个名唤乌穆的青年男子，性子偏冷，皱着眉本就想推脱了直接归去住处，看见苏裘瞪着水亮的眸子一脸期待还是颔首应了。心里却颇为不耐，只是记得走时吉大人的叮嘱，说什么“那女子是紧要之人，一路上不是什么要紧事都依着她性子来”，不然这一个来路不明连点法力都使不出的弱女子早被他扔在都城外了。

　　起先都是些丝竹管弦靡靡之音，魔界乐曲比之妖界却也大相径庭，苏裘听下来倒也兴致不减。末了乐音停歇，国主憨厚而笑，道：“小女不才，今日听闻使者自都城而来，为睹诸位大人风采自荐剑舞一曲，还望大人们赏几分薄面。”

　　乌穆不置可否，却还是放下手中的青瓷杯象征着鼓掌助兴，国主便笑意更深了几分，几声击掌后丝竹声绕梁而起，青衣少女的身影伴随着漫天散开的白雾浮现。

　　少女姿色实属上乘，眉眼深深似浓墨落入心头便再化不开，黑鸦的发结成辫垂下长至脚踝，摆动间发尾金铃声振振。她手提双剑，冰冷白光更衬得她形容开朗。

　　起先曲声舒缓，少女身姿也是柔软，和着乐曲缓缓旋转翩跹，凛冽剑光也温柔几分。少女目光不时投向众人，眼神还透着几分胆怯几分好奇。后来丝竹声转而急促，少女便收了探寻的眼神，专注地望着手中剑，刹那间有了气倾山河的浩然情怀，举手投足间剑势涛涛颇有大将之风。末了乐音戛然而止，少女红唇微扬，眉梢染着得意，右中的剑不偏不倚恰好指向乌穆，遥遥不过数寸。

　　众人皆惊了魂，苏裘一行也难免讶异。苏裘也是知晓乌穆功夫了得，倒料不得会被个弱女子拿剑逼到眼前。反而乌穆神色淡淡，饮了口茶眨眼间反手一个推扯那柄剑便到了他手上。

　　国主此时也才醒悟过来，跌跌撞撞从座椅上奔下来扯着少女便跪在了乌穆面前：“小女年幼不懂事，此举实是小孩心性，还望大人原谅。”

　　少女却一副不知错的表情，瞪大眼睛望向乌穆，眼眸清光澄澈。乌穆本沉着脸在低头看剑，抬首时撞进了她眼中抿着的唇兀地就扬起个弧度。

　　“无妨，先起来吧。令媛剑舞的极好，也实属难得。”顿了顿，他再接了句，“其中略有些不足，若有机会吾可加以指点一二。”

　　苏裘闻言心中哗然，凝神看见少女脸上浮起的些许绯红顿时明了。看来这剑光舞动间两人已是秋波暗传情谊绵绵了。

　　国主听了也是欣然起身，刚想言语却被少女抢了去：“若有机会？今日晚上我便有空。”

　　乌穆这次倒也怔住了，回过神来笑意更深了几分。语气却还是冷冷淡淡的：“待我们安顿好再言其他。”

　　青林国天黑的早，苏裘他们方才安顿好，苍白的冥火便摇摇晃晃地升起。苏裘不耐烦闷，草草收拾罢了便在宫中闲游起来。听人说，宫里有片玉兰花田，这几日恰逢花期，苏裘便想着去看看。

　　王宫并不算极大，不消多时她便寻到了花田，遥遥望去花团锦簇，白玉无瑕万分妖娆。冥火在大团的白花边上点燃，花瓣便如白玉流光。苏裘伸手穿过冥火去碰触玉兰，触指微凉。说来这冥火光亮远非一般烛火可及，却丝毫没有灼热感，也不知是什么燃烧而成。苏裘正想着，却隐隐听见花田中央有剑风破空的声音，她循着小路往深处走，便看见乌穆和青衣少女的身影。

　　乌穆正在花田中央空地处舞剑，一套剑法下来只觉雷霆震怒剑气如虹，衣袂翩翩间风姿卓然，苏裘也不禁想赞句“皎如玉树临风前”，更莫说一旁已然看得痴迷的少女了。两人今日在宴会上眉目传情已是令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晚上竟就真寻了个花前月下的好地方切磋起了剑艺。

　　剑法到了尾声，乌穆旋身却并未收剑反而剑风凛冽直指苏裘所站之处，苏裘惶恐退后却无意被石子绊倒跌坐在地。乌穆欺身在冥火的照耀下看清她容貌急急收了手，她却还是被剑势在肩上划出条大口，不能施法疗伤她只能看着血越流越多暗想乌穆下手也真是狠。

　　见她受伤乌穆也是急了，记着走时吉温的千叮咛万嘱咐说她因为某些原因一点术法也不能使心下更是慌了，抱起她便花田外冲，苏裘透过他肩膀看见那少女瞪着水灵灵的眼抿着唇直直望着他们，顿觉这误会可真是大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苏裘才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听见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

　　“小姐还在睡，乌大人有吩咐任何人不许进去打扰。”

　　“乌大人？乌大人吩咐的又怎样？我今儿还非要进去了，这整个王宫都是我爹爹的，凭什么不让我进？”

　　苏裘叹了声气，想着若是这么一对鸳鸯就因为她昨儿的事给拆散了自己还不得内疚好些时候，便扬声喊侍女让她进来，再扯了扯衣襟露出肩上的绷带垂下眼来表现得满面憔悴。

　　少女闯进来见她这般神色气势顿时减了一半，立在床边问她话时都显得几分局促：“你……你和乌穆是什么关系？”

　　苏裘咳了两声，幽幽道：“你是国主的小女儿莫里吧……我和他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关系……他不过受人所托照顾我，因为一些缘故我不能使出些许法术，所以昨天他才会过于紧张忘了同你交代。”

　　见莫里仍是不全信服，她皱着眉再将衣襟往下拉了些让印在绷带上的血露了出来：“看，我是没办法让伤口痊愈的，乌穆是怕伤到了我负了他人所托。你知道，他是重诺之人。”

　　末了怕莫里仍心存芥蒂，苏裘接着道：“这事依乌穆性子怕是回去得要全盘托出，还想你拦着他些……我也是有倾慕之人，怕传到他那，白惹些担忧。”

　　听到这，莫里总算放宽了心，愧疚伸手将她衣襟整好，道：“今日之事尽是我的不对，还望姑娘您多多包涵……这事也还恳请姑娘莫告诉乌穆，日后不论姑娘有何要求我都在所不辞。”

　　苏裘因着她的碰触不适地偏了下头，却还是笑道：“这些话啊，就你知我知，绝不传于第三人之口。”

　　得了苏裘应允，莫里长舒了口气，又闲扯了会留下句“日后有机会还来看你”方才离开。

　　苏裘本以为莫里那句不过是客套，谁曾想她两日后竟真再次前来。莫里不是藏得住话的人，拉着她的手寒暄数句便切入正题：“听乌穆说，你是那声名显赫的吉大人托付于他的？”

　　想着青林国一行尽归于吉温管辖，说是他交代乌穆照顾自己也不为过，苏裘便点头肯定。

　　“那，姐姐您想来在吉大人那说话还是很有分量吧？能否……能否替我在吉大人那美言几句，让他给我和乌穆指婚？”

　　还没来得及弄清自己怎就成了姐姐，苏裘便被后一句给吓着了，这两人见面不过数日居然就到了成亲的地步，再说乌穆什么态度她也不清楚，这等终身大事她可不敢胡乱应承。于是委婉道：“我和吉温不过点头之交，在他面前哪有什么地位可言。这事姑娘找我实在是所托非人。”

　　莫里倒是对乌穆真真一往情深，见她拒绝立马就急了：“这魔界有几人能不尊称内统领一声吉大人，你看你都直呼名字了，怎么可能是点头之交？你就别骗我了，也不要他非答应不可，就烦请你在他面前提一提这事。”

　　苏裘哑然。说起来不论吉温连荀修她也是直呼名字的，倒也没人说她不是，连荀修每每也都一样理会她，她也就没拘泥过尊卑。可这自然无法向莫里解释，她只好敷衍过去：“若有机会，我便在吉温面前提提，可他若不理会我也没有办法。”

　　“提了便好。待我日后随着乌穆去了魔都，还当常探望姐姐。”少女兴奋的很，又自顾接下去，“你前日说的倾慕之人，可是吉大人不成？”

　　苏裘一怔，肩伤也不顾便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和他可清白的很，你切莫胡乱揣测。”

　　莫里便不再纠缠，但显然仍是将信将疑。

　　后来莫里走了，苏裘将乌穆喊来，秉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信念，还是慎重地问了问他对莫里的态度。素来冷面的乌穆提到莫里竟也神采飞扬，不过说到婚事则慎重得多：“现在说这个还是太早。”

　　完了又眯着眼望她：“莫里是不是找你了？”

　　苏裘只好哈哈一笑，摆摆手连说不是。

　　乌穆那一剑刺得融着魔力，一团黑气便始终留在苏裘肩上，伤虽好了但肩膀一动便疼。众人也就只好提早踏上归程。苏裘虽还想在青林国转转，奈何肩上有伤也难以尽兴遂同意返回上庸。

　　于是这日一早，乌穆便率着一行人前去装载贡品，留下个苏裘不情不愿地坐在院中小憩。她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留，换了她一条命。

　　那日乌穆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天际突然火光冲天，主殿方向被烈焰吞噬。苏裘欲起身前往一探究竟，却在半路上碰见了慌张朝她奔来的莫里。苏裘眼神向来好，遥遥便见着莫里一身的血，狼狈不堪的模样，而她身后不远处是两个持着武器的士兵。

　　莫里拼命追上她，扑到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吼：“去书房，快去书房。”

　　说完便失了力靠在了她身上。苏裘一头雾水，看着身后凶神恶煞的追兵也来不及问，扛起莫里便朝书房跑去。莫里在她耳边低语：“书房画卷后藏有机关，书柜后有密道可以逃出宫。”

　　苏裘加紧了步伐，终是赶在追兵赶上前进了密道。密道宽敞，两人算是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青林国有人叛变……趁着乌穆他们去城外仓库装载贡品半途截获，乌穆杀出重围赶回来却发现王宫已经被包围……他拼死护我周全，我才逃出来……乌穆他大概……已是凶多吉少……”莫里说着，泪也就涌了出来，刷干了两道血迹，看起来格外狰狞。

　　“这密道，是当年我贪玩让人偷偷凿出通往宫外的，出口隐蔽，极少人能找到。我先作调息，你也休息一会吧。”莫里深吸口气，话音却仍是止不住颤抖。

　　苏裘未曾经历这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靠在一边墙上，心下思量，从袖中掏出个琉璃珠将其捏碎。

　　这是走前吉温交给她的，说是遇上什么大麻烦就将其捏碎，却没交待之后该怎么做。苏裘愣愣地看着碎了一地的渣，却不见丝毫异动，反而是聚精会神时听见入口有脚步声愈行愈近。苏裘心下大慌，去喊莫里，她却仍沉浸在调息中并不理会，苏裘咬咬牙，猫身走到拐角处，屏息等待。

　　大概来人以为她们一个不会术法一个已然重伤，并没有丝毫警惕，苏裘凝聚着微弱的妖力，掐好时间化成利刃刺向来人。第一个人没有防备惊呼一声利刃已经穿破了胸膛，只是跟在其后的那人侧身只是被划出道血痕。苏裘来不及思考，匆忙又指尖凝聚妖力挥向来人。可魔界之人即便是普通士兵却也不是苏裘能应付的，之前胜在侥幸而现在只是垂死挣扎。

　　不出两招，那人长刀就劈向了她面门，苏裘无力跌坐在地，却听见了长刀落地之声。她诧异回头，见到莫里已经来到身后，那人则胸口插着短剑倒在地上。

　　莫里走近她，看着她指尖七彩光芒眉头皱起：“原来你是妖……不过还是赶紧离开再说。”

　　可她们终究没能逃出去，出口处俨然也已被包围，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胜券在握地看着她们狼狈地从洞口爬出。他伸手便将莫里拽了过去，一脸□□地望向莫里：“都说青林国的小公主有倾城之色，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啧啧啧，这从狗洞里钻出来也挡不住这美貌呐。”

　　莫里极力挣扎却被轻易制止，他又朝苏裘瞟去：“这是都城来的？看起来也不过平平……不过，等大人占了青林国，赏给各位弟兄们好好享受倒也不错。就先押入地牢吧。”

　　地牢昏暗潮湿，鼠蚁成群，苏裘并不畏惧这些，只是这里戒备森严，这样呆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她握着颈上挂坠，这是她能和师父联系的唯一方法，此时看起来也是缥缈的很。筋疲力尽地，苏裘靠着墙竟也渐渐睡去。

　　再醒来是在一片若有若无的呼喊声中，从仅有的狭小的天窗透下的光中可以判断此时还是晚上，厚实的墙壁隔绝了大部分光和声音，唯有寒冷不能阻挡。苏裘缩成一团想再迷迷糊糊睡过去，却感觉到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是砖瓦崩塌碎裂之声。

　　她微微掀开眼，却望见高悬的圆月下有个黑衣身影。她无意识地低声喃喃：“荀修……”

　　黑衣身影微微一怔。

　　“幻觉吗……”话音未落，她便陷入个僵硬却温暖的怀抱，柔软的丝袍滑过她脸颊舒服得格外不真实，她向着暖源再贴近了几分，阖上眼沉沉昏睡过去。隐约间好似听见天地间响起个威严肃穆的声音：“今日你们伤她的分毫，来日都将千百倍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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