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目少年时

　　回忆里，突然闪过那些话语：
　　愿暮色让你的灵魂沉淀，
　　愿清风平复你躁动的心，
　　愿雨露化开你掌心的忧愁，
　　愿那苍穹开阔你的狭隘，
　　愿月光净化你心的怨念，
　　愿星辰让你变得闪耀如同初见。
　　回忆里，我能清楚地记得洛阳的一切。他的脸，他的手，他喜怒哀乐的神情。
　　可是对我自己，却是一片模糊。
　　只是一片迷茫的白色。
　　我一直记不得自己曾经的模样，自己在那些个时间地点做过的事。
　　只是在想起洛阳的时候，才在他的身边，看见自己零散的画面。
　　我不是道为什么。可能是讨厌自己的样子，强行想要忘记。
　　我一直努力改变，希望有一天可以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我一直因为你，努力着。
　　这样，很好，因为你的过去，才是我仅有的财富。
　　林亦在门口拉住傻傻往前走的洛落，忽然闪过一个想法。拦了一辆车，让她坐进去，自己也上去，笑着说：“这么大的雨，我一定得把你送到家才能放心。你家在哪？”洛落愣愣的看着他，说了一个地方。
　　洛落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嘴角微微向下拉，陷入黑暗里。
　　林亦坐在前面，眼睛也看着窗外，眼神深邃不可捉摸。
　　其实心里是一样的感觉吧。
　　痛彻心扉却又无能为力。
　　我们什么都明白，只是，谁也做不到而已。
　　车子停在一条窄窄的街口，司机说：“里面倒不了车，就在这下吧。林亦把伞递给洛落：“你拿着，自己小心。”落落点点头，下车。
　　看她走了一段路后，林亦付了钱，也下了车，偷偷的跟在她后面。
　　周围都是一些普通的房子，低矮的墙上长满了苔藓，让人看着不舒服。
　　林亦拿书包挡在头顶，轻手轻脚的跟在洛落后面。
　　一直到最里面，洛落推开门走进院子。
　　林亦跑到门口的树下，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洛阳，这就是你一直生活的地方么？
　　这里看起来，宁静又温暖。
　　屋子里的灯全部被打开，这样的天气，洛落是害怕的。
　　明亮的灯一瞬间亮起，洛落好像不适应，微微眯起了眼，没有换鞋，直接坐在门口，在冰冷的地上抱着腿，大声哭了出来。
　　林亦在外面看着一个窗口，唯独那里是黑的，外面有一层防盗窗，浅蓝色的窗帘散发着冷光。
　　隐约可以看见窗台上放着花盆，却没有花。
　　林亦站在大雨里，有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洛阳，那是你的房间吧。
　　他闭上眼，有些秀气的睫毛垂下来。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
　　眼前浮现洛阳低头看书的样子，台灯照出他漂亮的轮廓，在每一个夜晚勾勒出无助的青春。
　　眼前却陡然闪过洛阳骑着摩托车时，绝望的眼神。
　　感觉心扭在一起，他痛苦的捂住胸口。站立良久。直到太阳穴传来火辣的跳动，他才扶着头，走向大雨里。
　　窒息般的感觉蔓延开来。他加快了脚步，眼睛却一直是潮湿的。
　　那是一种伴着负罪感的悲伤。
　　所有的事，都有两面的。
　　我把悲伤留给自己，像你一样。别人看不到的脆弱，我用微薄的坚强支撑着。可当灾难来临，我无法面对，才发现，我是多么不堪一击。
　　林亦回到学校的时候，还有十分钟上晚自习。
　　他把路上买的饭递给陈函：“你先吃，我回去换件衣服。”陈函饿的已经蔫儿了，趴在桌上看着眼前的落汤鸡翻白眼，可算靠谱一回：“你快点啊，不然凉了。”
　　班级里都是翻书的声音。快月考了，不学习的人像往常一样，插着耳机该干嘛干嘛。学习的抓紧一切时间复习，比如林亦。
　　陈函撑的一直打嗝，旁边的拼命三郎随便扒了几口，就开始算题，偶尔擦鼻涕小心的抬起头，看看有没有吵到其他人，就这样持续了一堂课，下课了还不忘拿出洛落的药吃。
　　陈函听他鼻子不通发出嗡嗡的呼吸声，终于忍不住：“我说，林妹妹，你都这样了，就好好歇着呗，干嘛，要向你家那位看齐啊。”林亦头也没抬：“别胡说。”“哎呦喂，还不好意思了，瞧你那样……”“别打扰我！”
　　陈函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叹息一声，掏出镜子，自娱自乐。
　　雨声终于小了。
　　林亦一直在做题，直到眼睛昏花看不清卷纸，他把笔放下，头疼欲裂。
　　陈函趴在镜子上，睡的正香。
　　林亦甩甩头，闭着眼休息。
　　书桌里嗡嗡的响，好一会，林亦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电话，他迟疑的拿起来看，手微微发抖。
　　屏幕上显示着：哥哥。
　　他接起来，没说话。那边传来一句：“我在学校门口，出来吧。”
　　林亦呼了口气，平复心情。然后从后门走了出去。
　　校门口停了一辆白色的车，在黑夜里，特别醒目。
　　车窗摇下，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淡淡的说：“上车。”
　　淡淡的，一如从前。
　　林承曜静静的开车，林亦看着他，小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最近不忙。”淡淡的回答。听不出来什么感情。林亦那句“为什么来看我？”也卡在喉咙里。
　　开到一家高级餐厅，林承曜停下，走了出去。
　　他露出难得的笑容，对林亦说：“吃饭了么”跟在后面的人有些错愕的看着他，缓了缓，点头。
　　林承曜点了很多东西，然后放下菜单：“刚下飞机，我还没吃。”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刚下飞机，就来看我
　　林承曜把他从上看到下，映着灯光，表情柔和，不似平时那么冷漠：“你怎么样？”“还行。”林承曜轻笑一声：“这么多伤，还行？”林亦是有些怕他的，赶紧解释：“没打架，是意外。”林承曜点头：“好。”林亦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终于问：“怎么这么晚来？”林承曜喝了一口红酒：“你很忙么？”林亦摇头，不知该说什么，随便答了句：“快月考了。一直在复习。”林承曜收敛了笑容，看定这个神情疲惫的男孩。不一样了。虽然脸色依然平淡，却不像那时那样。眼睛通红，却闪着光。
　　闪耀着一种力量。
　　三个月前，林承曜从外面回到家，看见叶婉坐在客厅，泪流满面，紧张的看向楼上，却不敢上去。看到他回来，立刻冲过来，拽着他手：“承曜，你快去看看！你爸爸他……”“好了阿姨，你先坐下。”他还没走进房间就听见争吵声，打开房门，正好看见林豪扬起手给了坐在地上的人一巴掌。那一声，连他都一惊。
　　刚出院的林豪也似乎用尽了力气，穿着粗气，看他一眼，走了出去。
　　林承曜皱着眉毛，满屋的酒气，酒瓶凌乱的扔在地上，有些还碎了散在地上那个人身边。
　　他走进去把窗户打开，然后坐在床上，看着那个人。
　　一动不动。
　　林亦就那么坐着，长腿伸开在地上。像一只被扔掉的熊。
　　脸上很热，却感觉不到疼。
　　他好像不知道房间里还有人，傻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头发已经乱糟糟的顶在头上。
　　过了很久很久。
　　旁边的人开口，带着些轻微的无奈：“你到底想怎样。”
　　没有回应。
　　终于不耐烦，旁边的人走过来，抓着他肩膀：“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还是没有回答。
　　林亦表情放空。
　　被他拽起来，终于抬起眼睛，看他。
　　林承曜的心猛地一颤，手松开，死死地看着他。
　　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啊。才变成这样子。
　　林亦双眼血红，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他终于抬起手伸向林承曜，似乎想拥抱他，然而停住了，扶着他肩膀，张了张嘴，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林承曜僵了一下，他目光闪过心疼。看见眼泪从这个他从小看到大，却没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的弟弟眼中流下。
　　似乎忍得太久，终于，崩溃般的，林亦扶着他的手剧烈的颤抖，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开始他还抿着嘴，没出声，后来，索性坐到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走丢的孩子一样，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声音。
　　林承曜站在那，无比的心疼。
　　他蹲下来，把林亦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说：“都会过去的，没事了。”
　　林亦手捂着太阳穴，哭的撕心裂肺。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啊……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断断续续的哭喊着，然后开始干呕。
　　客厅的叶婉坐在沙发上，听到林亦的声音，对着林豪哭诉：“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承曦……”
　　那个时候，林亦感觉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林承曜叹息。默默的闭上了眼。
　　他是爱林亦的。
　　虽然一开始，他和妹妹只是表面上平静的接受，因为知道就算反抗，也没有用。还不如让那个女人知难而退，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滚出他们家。
　　他对未来的弟弟或者妹妹也没有一丝兴趣。
　　又不是亲的，我只有一个妹妹。
　　直到林亦出生，他看着小小的孩子对着他笑，慢慢的会叫他哥哥。整天粘着他，追着他跑。
　　承曦有记忆以后，一切才开始变了。
　　改变的一切，也就铸造了他的性格。
　　自己对他越来越冷漠以后，承曦也开始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也越来越敏感。
　　渐渐地他们俩个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出国以后，三年没见。
　　终于彻底疏远了。
　　也达到了他预想的结果。
　　自己曾以为，这一切，可以让他变得独立坚强，却没想到，强大的代价，是千疮百孔的疤痕。
　　一切都变了。
　　时间的洪流中，他早已松开了手。
　　餐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林亦晕乎乎的，还带着鼻音，闷闷地说：“什么时候回去”“不回去了，对了，你姐姐来过了吧。”林亦对姐姐这个词有些陌生，感觉怪怪的，点头。林承曜笑：“这个丫头。”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俩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生怕一开口，就不小心说到什么敏感的字眼。
　　除了半年前在家里见到过一次，那段时间，林亦都被软禁在家。而他在学校处理一些事，没有时间回来看他。
　　林承曜想了想，还是说：“考试好好考，下个月爸爸生日，我来接你。”
　　林亦眼睛闪了闪，停了停，才说：“我……”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然后点点头。
　　以后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林承曜把车开到一家药店门口，不一会走出来，拎着一袋药，递给他：“按时吃。注意身体。”
　　林亦笑了，扯着嘴角的淤青：“知道了。”
　　哥哥走后，他站在校门口，望着路灯发呆。
　　教学楼已经漆黑一片。
　　回寝室的路上也只有他自己。
　　到了楼下，才发现已经封寝了。
　　他微微张开嘴，无声的“啊”了一句。
　　“喂，说暗号!”旁边想起一个洪亮的声音，他寻声看去，发现陈函从值班室的防盗窗中探出头，拄着脸看他：“想不想进来呀。”“让我进去吧，大哥，我好困。”
　　陈函咚咚的跑出来把门从里面打开，抱怨：“我说，你能不能不一天神出鬼没的，我一醒来看见没人了，以为……哎，拜拜，大爷，记得关窗啊！”陈函朝里面的管理大爷摆手，笑的嘴都快扯到耳朵了，林亦踩着虚脱般的步子，往楼上走，没力气理他。
　　寝室里另外两个男生在学习，没人说话。
　　陈函带着耳麦打游戏，键盘敲的啪啪响。
　　林亦趴在床上，头顶的台灯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散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他看着那一堆药，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
　　还是想着我的。
　　他探下头看一眼陈函，手向后面的一对书里摸出一本词典，拿到眼前摊开，
　　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隐约闪着泪光。
　　扉页上写着潇洒的字：洛阳。
　　他闭上眼，看见他的嘲弄的笑。
　　“你要是一个月把它全部背下来，到期末考试，及格不是问题，而且，我还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怎么样？”
　　旁边的人点了一根烟，瞟一眼版主俺一样的英文词典，皱着眉：“怎么着，打赌啊？什么事都行？”“恩”“好！说到做到！”那时的林亦在体育馆叼着烟背单词的样子，自己看来都非常可笑。
　　洛阳把词典给他，交给他技巧。
　　他按照约定在一个月内背完了一整本词典。
　　可那个和他打赌的人，却背弃了承诺。
　　不对，是用另一种方式实现承诺。
　　洛阳，那时我每天熬夜，连上厕所都带着它，只是，为了让你看到，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不想让你再为我担心。而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就像你总说的，灾难来临之前，我们总天真的以为明天会更好。
　　你总是假装坚强的说出这句话，然后又故作成熟的否定自己：即使灾难来临，也要微笑，因为下一秒，一切就都会过去。
　　林亦趴在床上，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陈函从下面看上去，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把被子给他拉上，把台灯关了。
　　日子过得像水一样平静。
　　偶尔讲题的时候，陈函也会到前面来，开洛落玩笑。而洛落也不介意，看着他笑，眼睛弯弯的，像月光一样温柔。
　　月考前一天，陈函看他们俩复习的差不多了，就说：“落落，如果这次他所有科都及格，就让他请吃饭，行不？”林亦也诚恳的看着她：“就当是打赌吧，如果我没考过，就答应你帮你做一件事，好不好？”洛落笑笑：“你可一定要过啊。不然我岂不是白讲了。”陈函插嘴：“对对对，请你吃饭报答你，听者有份啊，我可是见证人，我要去。”林亦白他一眼，说的好像真的能过一样。
　　开学后第一次考试，学校很重视。每个考场都有四五个老师监堂。
　　偶尔有伸长脖子往前看的，老师一个眼神警告，立刻就停下小动作。
　　乖乖的听天由命。
　　就像陈函。
　　洛落和林亦一个在最前面，一个在最后面，都在草纸上刷刷的演算着。
　　偶尔林亦忘了步骤，咬着笔，想一会，又继续算起来。
　　最后一科考完，已经下午四点。
　　周五周六没有晚自习，陈函的母亲来接他回家。
　　林亦收了收书包，看到洛落已经走出门口，也走出去，拍了她肩膀一下，“喂，考得怎么样。”洛落回过头看他，他的笑容淡淡的，逆着光，若有若无。她的思绪忽然就飘到很远。
　　视线散开。
　　不像的。明明一点都不像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他的身上带着和哥哥一样的味道。他的眼睛里有着哥哥的影子。
　　总是轻而易举的让她的脑海里，浮现哥哥的脸。
　　这不是想念。
　　可那又是什么呢。
　　我们总固执的认为自己的感觉和判断不会错。
　　当我们心意已决，哪怕有再多的不确定因素，我们也有一百种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们都太执着，对过去的，不放手，以为让它不过去，就还是存在。殊不知，我们握在手里的，只是自己掌心的温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