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难全

作者: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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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沈东生自觉上一世与这位邱秘书关系一般,那么从邱巍明的角度来看,他们相处得很不愉快。
      其实这样的不愉快怪不得沈东生,是邱巍明对沈东生抱有偏见。邱巍明也是正经的大学生,但他不是城市知青,而是富农出身,本来家庭也没多重视教育,恢复高考时,他是比那些知青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才考上了大学。
      邱巍明的经历,决定他对高干子弟是有刻骨的偏见的。
      这种偏见甚至超过了红五类对黑五类的偏见。
      他被出身纠缠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凭借自己努力踏上仕途,自然不愿意再去伺候一个因为出身而上位的高干子弟。
      更何况,邱巍明也清楚,在许多人奋斗一生也只是个小科长的时候,县委书记这个职位,只是沈东生的一块踏板。
      这些沈东生心里都有数儿,如果自己换成周省长这样的草根出身,邱巍明反倒相处得更好些。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到了90年代以后,人们就会来巴结自己了。
      因此,他对邱巍明比上一世更客气了些,这倒不是怕他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麻烦——邱巍明既不敢也不是这样的人——而是他活了两世后,真心实意地珍惜这个时代的精神。
      邱巍明的工作能力不错,和沈东生交接工作时,口齿利落,条理分明,虽然是临时接的手,根据文件综述和以往工作经验,说得得体,“……咱们县是中国主要苹果产区,有”苹果之乡”的称号,产量虽大,但挣不了实钱,这是去年尝试搞的一个农民经济合作社的汇总账目……”
      邱巍明推过一本厚厚的账册,见沈东生翻着看了,就接着道,“您来之前,县长就下了好几次乡,准备一个新的农产品项目,调研工作都做的差不多了……”
      沈东生随意翻了翻,就明显发现这账目不平,好几笔都是空档,甚至连假账都不做了,立刻皱了眉,“这账目不对啊。”
      邱巍明却没停下递给沈东生调研报告的手,”您先看看这个……”随即接过账册,放到一边,又拿过茶杯喝了口茶,这才道,“您看的这本,还是县里面自己费劲儿重做的,原来的那本,嗨,就是一本糊涂账呗。”
      邱巍明见沈东生也不看自己递过去的报告,以为是这位空降的公子哥儿不明白这里面的文章,便耐下性子解释道,”扶贫工作里的老问题了,这些坏账呆账,到最后还是县里出。”
      扶贫工作早在78年就开始了,在那个阶段还是个案型扶贫,对贫困地区进行经济开发是从83年开始的,86年才制定专门机构和贫困县标准。扶贫是政绩的一部分,就算是沈东生到了省长那个位置,每年花在扶贫上的功夫也不少。
      沈东生了解的对于农村地区的贫困并非是宣传里,而是吴璟念的讲述里。
      沈东生虽然在学习班里被整得惨,但比起必须要自己申请去最贫苦的地方下乡以表明心志的吴璟念要好多了。
      如果说秦维去的新疆因为地域过于偏远还不能切实反映农村贫困的话,那吴璟念显然是个更合格的见证人。
      吴璟念曾对沈东生绘声绘色地描绘他下乡的见闻,那会儿他喝醉了,勾着沈东生的脖子说话,“……我原是要去县里买肉,那会儿快年下了,又是冬天,我揣着肉票和一毛五分钱一个劲儿地走……望过去都是被雪覆盖的一片芒野,一个人都没有,我就想啊,如果这块肉不买回去,那下一年就更见不着肉了……”
      “县里的肉户都关门了,我一家家地看啊,只见一户人家还开着,虽然案板上一块肉都没有,我也不顾了,我打定主意要买肉回去的……好了,反正我最后是谈妥了。天冷啊,那人就要我去里间坐着等,我就进他们的屋……屋里什么也没有,墙上地上都潮得很,床上的褥子看不出颜色……我没敢坐,我只站着等……床上那团被褥动了动我才发现这里面躺了个女人……“
      “这时外面传来案板上咚咚的声音,声音响得很,我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说到这时吴璟念咕咚又喝了一口酒,酒气喷在沈东生脸上灼热得很,“……我发誓那不是老鼠……我连田里的野鼠都见过,就没见过那种怪物……灰长毛发的,大概有四五只,围绕在那女人伸出的脚边……我起先没注意,后来我发现……”沈东生在这时看到吴璟念的眼里发出一种名为恐惧的神情,“那几只怪物在啃她的脚趾头,对,没错,我站在那儿,都能听到它们啃食的声音……我没敢看……就盯着屋里唯一一扇窗了……好吧,终于熬到外面的人喊我拿肉了……”
      吴璟念描绘的还是他下乡时的县城情况,他当然没好意思说村怎么贫穷,不然这也太像诉苦了,沈东生却对吴璟念描述那块肉买回去吃的时候的情景印象深刻,“那肉香啊,真的,我再也没吃过那样的肉了,纸裹着都散发出一股子香,为着那凑出来的一毛五分钱,我硬是忍到了回去再吃……那一打开,呵,整个屋里的人都过来了……一屋子的人啊,没人顾得上生火,拿了把小刀割了就吃……我当然也没顾上,直接吃的生肉,哟,那股子香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吴璟念说到这儿的时候,分明流下了泪来,好像是在怀念那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但就是有这样经历的吴璟念,在扶贫时,却比谁都吝啬。
      沈东生一开始还不理解这种出奇地吝啬,因为地方财政中的扶贫那块,一般都是比谁出得多的,政绩是一回事,民心又是一回事。
      等到自己下了基层才发现,这种令人绝望的贫穷有多可怕。
      于是沈东生就立刻醒悟过来,只不过场面上依旧说了句,“那账再重新做一下吧,这样也太难看了。”
      接着就拿过调研报告,“县长说是种黄桃?”
      邱巍明怔了一下,接道,”嗯,是啊,温带季风性气候嘛,这个黄桃品种呢,是早生黄金桃的自然杂交实生苗后代中的佼佼者,您看怎么样?“
      邱巍明说了半日,停下来休息时,沈东生站起身来,用暖水瓶往自个儿茶杯里加了水,又给邱巍明也加了水,邱巍明自然道谢。
      沈东生去放暖水瓶的时候,道,”对了,我要申请一份财政专款,用来翻修县委招待所。这申请报告……“
      邱巍明这时握着茶杯站了起来,“这方面的事,还是您亲自出面,向大家说明才好。”
      说着,竟起身告辞了。

      沈东生要下班回家时,葛木瑶过来找他,葛木瑶的装束是白衬衫蓝裤子,怀里抱了文件,冲他笑吟吟地喊了声,“沈书记。”
      邱巍明冲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沈东生的头往那边一转,邱巍明就把目光移开了,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葛秘书。”沈东生拿起包往楼下走去,“有什么事吗?”
      “嗯……哦,没有。”葛木瑶笑起来,“我看您倒没什么不习惯。”
      沈东生往葛木瑶怀里抱的东西瞥了一眼,“咱们这儿自己办的诗刊?”
      “不是。”葛木瑶拿出上面第一本给他,似乎有些羞涩,”我自己做的诗摘。”
      沈东生接过去,随意翻开最新的一页,眉目一挑,”《亚洲铜》?”
      “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葛木瑶以为沈东生喜欢,随口吟诵两句,“……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吟诵完了还对沈东生笑道,“多美啊。”
      沈东生似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看着本子上清秀的字迹附和道,“是啊,很美。”
      诗的标题下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海子”。
      “沈书记喜欢诗吗?”葛木瑶似乎找到了切点,事实上她也找对了,即使沈东生上一世对诗歌并不感冒,但在这个年代,不喜欢诗歌实在太不正常了。
      “嗯。”沈东生不置可否,粗粗地翻了一遍葛木瑶的诗摘,“你喜欢北岛?”随即也念了两句,“火焰的反光/把和你分离的影子……”
      “投向不属于任何人的天幕上。”葛木瑶和沈东生一齐念道,接着两人相视一笑,似乎挺默契的样子。
      两人走出县政府大门,沿着路慢慢朝政府家属院儿走去,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染红了天边的云朵,两人身边不断掠过骑自行车放学的青年人,沈东生突然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喜欢舒婷,顾城,或者席慕容的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葛木瑶随口吟道,这是北岛的《回答》,“要说浪漫,他也浪漫,要说理性,他也理性,要说悲观,他也悲观,要说激情,他最富有激情。我就是喜欢他这种悖论式警句风格。”
      沈东生着意看了看身边的葛木瑶,她比沈东生矮一个头,谈论起诗作时,眸子里却有异样的光彩,显得整个人都生机勃勃,“北岛的诗我只记得那首《在黎明的铜镜中》:在黎明的铜镜中/呈现的是黎明/水手从绝望的耐心里/体验到石头的幸福。”
      要说诗歌,沈东生毕竟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耳濡目染,总被当时的文艺青年感染过,但他要他真与80年代的文艺青年谈歌论赋,他却只能敷衍了事。譬如现在,葛木瑶如果真的问起,沈书记最喜欢哪个诗人,他又能说谁?
      沈东生早已不是那个年代的人了,他已经看过90年代后诗歌的落寞景象了,他印象中的诗人,是卧轨的海子,是杀妻的顾城,是流亡的木心,哪一个都不适合在现在提起。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邱秘书原来是机关处的?”
      葛木瑶看他说起工作上的事,立刻也严肃起来,“啊,不是,是县政府里的,原来是搞宣传工作的。”
      宣传工作在90年代后期才被逐渐重视起来,如果是省政府倒还好说,县政府里的宣传大抵就是个写文稿的闲差。
      “我看他工作能力挺强的,原来是搞文字工作的。“沈东生顿了顿,“对了,我还没见过县长呢。”
      “哦,孔县长昨天才回来,正忙着写下乡报告呢。”葛木瑶不以为意道,“过不了几天就会开会总结成果的,到时候,您就能见到他了。”

      秦维坐在椅子上看《每日新闻》,一边拿个本子记下播报新闻并且在旁边记下这新闻可能透露出的信息,这是在新疆建设兵团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只有《每日新闻》和《华夏日报》可看。
      秦逸仁走了,走之前秦维没去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父亲这么一走,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了。
      秦维发现他无法面对父亲苍老的背影。
      这时《每日新闻》的主播罗京字正腔圆地说道:“中共中央批转中央组织部《关于各省、自治区、直辖市调整县级领导班子的情况报告》。《报告》指出:目前,除西藏外,全国调整县级领导班子的工作已基本结束。调整后的县委常委和正副县长中,具有大学文化程度的,由原来的10.8%提高到45%,有专业技术职称的占15.4%;除北京、上海外,平均年龄都在45岁以下;班子人数减少了18%。”
      秦维的笔一顿,记下这条的大致内容,但笔落到分析一栏里时,怔了会儿,却什么也落不到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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