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幸

　　第八章

　　王晴芝进的是又一个休息室，不算大，但里面倒是什么都很齐全。周绒一进去就看见王晴芝从桌子上拿起来一个红包。周绒很熟悉，因为就是她刚在大厅里给司仪的，上面还有自己写上的简单祝福语和她的名字。她差不多猜到王晴芝要同她说些什么，淡然地看着王晴芝伸过来的手，眼睛不眨，嘴巴不张，她在等王晴芝开口。

　　两人僵持了十来秒，王晴芝先开了口，收了伸出去的手，两手抱胸，红包就揉在两臂中间。王晴芝穿了高跟鞋，现在正好可以平视周绒。她一脸不掩饰的傲慢。

　　“周绒，直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绒见她那样子，突然想起来，三年前，王晴芝也是这个姿势，这样傲慢地问她，周绒，直接说，你要多少？

　　周绒语气平静，淡淡地回答。

　　“五百万而已，阿姨您的反应有些大了。”

　　“我是问你什么意思？”

　　王晴芝忍不住了。当年她让顾国恒帮她给福天施压，然后给了周绒五百万，让她离开W市。当时她想应该一辈子再也不会和这个姑娘有瓜葛了。可是，她一走，她的儿子就跟没了灵魂一样，不分昼夜地买醉浑噩，和她的关系就和冰块一样。

　　她结婚之前是王家的掌上明珠，嫁入周家也是风光的周太太。三四十年的岁月，谁也没和她红过脸冷过脸。可是她的儿子却因为一个小姑娘，和她吵，和她冷战。就算那个姑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的妹妹，就算那个姑娘也陪了她十年的时间，她也不同意这样的女孩子成为她的媳妇。无依无靠，给不了家族任何好处，而且她的儿子是那样喜欢她。

　　所以当下面的人告诉她，三年过去了，周奇岩在婚期将至的时候又给那姑娘打了电话，就知道了除了第一年醉生梦死后，乖乖听了她两年话的儿子还忘不了那个人。那点深埋在心里的恨意又渐渐浮上心头。她决定让那个女孩回来，轻眼看着深爱的人步入不属于她的婚姻里。

　　她深知当年两个人爱得多么热切，所以可以一点也不犹豫地用爱来反噬他们。刚才看到台上的周绒一阵失神茫然的时候，王晴芝心里是有喜悦的，再看她的儿子一个正眼也不给她，更是得意。不过，一听到司仪急急忙忙向她汇报，说周绒给了我五百万的礼金的时候，她也是一阵失神茫然。

　　当年她也是用五百万来安慰自己心里那点歉意，她知道五百万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足够多了。她心安理得地让自己的良心以为五百万是一个很富足的补偿。

　　只是这丫头把五百万还回来是什么意思？嫌少了？

　　“意思是，如果你要用钱来弥补我哥对你们周家的恩情，五百万也太少了。虽说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我哥的命不是一个数字就能买过去。”

　　周绒看着王晴芝的神情变得难看，她把最后一个字说完，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她深深地记得，十三年前，王晴芝和周奇岩两个人穿着富贵的衣服从黑色奥迪车里下来，王晴芝是略带嫌弃地一一扫过二十多个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孩子。眼睛看到周绒的时候，微微闪烁了一下，就用精致的手指指向她，就是这个孩子。

　　那个时候，周奇岩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刚刚从鬼门关回来，脸色苍白，好看的眼睛肿成灯泡，他妈一指，他就推开一旁扶着他的人跑向那个女孩子，眼泪鼻涕都跑出来，紧紧抱着她，呜咽着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周绒一早就听院长说了，哥哥救的那家孩子的爸妈准备领养她。她被男孩紧紧抱着，听他一声声的对不起，早就红了的眼眶也被泪水淹没。而八岁的她也从模糊的视野看到王晴芝那眼里冷漠的表情。

　　此时此刻，因为她的话，王晴芝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歉意。

　　周绒继续说：

　　“如果是要弥补我，那就更不需要了。其实，你们真没欠我什么，周奇岩的命是我哥救的，不是我。而十年的养育之恩也早就弥补我了。阿姨，当年收您的五百万，真的只是给你个放心。因为你觉得你的儿子的爱用五百万就能买回来了。而这次，你手里的五百万，就算我谢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吧。”

　　“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你恨我，十三年前，我也恨过你们。现在，你们依旧高高在上，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请不要再互相折磨了。结束吧，这场恩怨，就此画下句号吧。”

　　周绒越说越平静，伸出手，做出要握手的姿势。王晴芝抬眼，满眼的失神，她没想过，面前这个女孩会这么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付出更多的钱来搪塞她觉得的这个女孩的贪心。

　　四十多岁的贵妇第一次没了傲气，伸手握住那只手。两人轻轻摇了紧握在一起的手，同时放手。

　　周绒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妈。”

　　在周家的十年里，周绒也叫了王晴芝十年的妈妈。只是在王晴芝知道周奇岩和她谈恋爱后，她狠狠地甩过周绒一巴掌，恶狠狠地吼她，不准再叫我妈，你不配。

　　周绒在这分别一刻，叫出这久违的称呼。王晴芝全身一震，手里的红包掉在地板上，一直干涩的眼睛也酸得有了泪。她想说些什么，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卸了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周绒忍着要上前扶住王晴芝的冲动。转身扶上门的把手，开了门走了。

　　房间里，王晴芝的脑里一幕幕地闪过一些她曾经没有想起的声音。

　　“妈，你穿这件好漂亮。”

　　“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

　　“妈，你别哭，你还有我和哥哥陪你。”

　　“妈，我考了年级第一，比哥哥棒，你要怎么奖励我？”

　　“妈，我收到了男孩子写的情书，你要不要看看？”

　　“妈，我真的很喜欢哥哥，你别赶我走……”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周绒，是在照片里。她的婆婆和丈夫决定收养那个孩子的妹妹之后，手下的人就办好了领养手续，并且带来了女孩的照片。

　　劣质的相片里，周绒被那孩子抱着，看着镜头甜甜笑着。女孩的脸圆圆的，但穿得很土。她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一直都觉得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干嘛要用养孩子来偿还，更何况这中间隔着那条回不来的人命。

　　所以当她带着周齐岩去X市很不耐烦。她在孩子群里认出那个女孩，伸手一指，齐岩就跑了过去。那天，她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哭。

　　回到周家，她也不愿同女孩亲近。

　　可是那个孩子的妹妹和他一样聪明懂事乖巧。

　　女孩会乖乖地请她下楼吃饭，会帮她盛饭，后来会给坐在沙发的她捶背，还不时询问，妈妈，舒不舒服。后来她忍不住，轻声夸了她一句，女孩马上跟吃了世上最甜的巧克力一样，欢快地跳起来，嘴巴张得很大，身上那件粉色洋裙衬得八岁的她很可爱。

　　她还记得，那天，八岁的周绒跳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环着她的脖子，妈妈，你笑起来真好看！妈妈，你夸我了，我觉得好幸福！

　　王晴芝觉得她都快忘了这些了，忘了曾经有过一个可爱乖巧会撒娇又贴心的女儿，也忘了是她亲手把那个女儿赶走了。可是，现在，全想起来了，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王晴芝止不住回忆，双手捂脸伤心地在这无人的房间里哭出声来。

　　一楼女洗手间里，周绒洗了一把脸。冷水把眼睛里剩余的眼泪都冲干净了。她朝镜子里的自己自嘲一笑，今天光流泪擦干眼泪都来来回回几次了。真是要把今后几年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周绒哭过之后有个特点，那就是再怎么哭得厉害眼睛不红不肿，跟没事人一样，神色自然。很少有人能察觉出来。唯独有一个人能看出。

　　初到周家，她过得是和前面八年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柔软的粉色公主床和好吃甜蜜的巧克力糖都是一份已经填满八岁孩子伤心的满足。所以，一直都有公主梦的周绒没有认生，对谁都跟乖巧。直到要上学了。

　　王晴芝见她聪明伶俐的，没多想，就直接把她安排进市里最好小学的最棒双语班里，还是适龄的三年级。在那之前，周绒还只是个一年级的孩子，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应该是开学就开始上二年级。最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她从没学过英语。

　　所以凭着她早些年多认的那些字和还不错的理解力，她挺过了这没头没脑的跳级课程，除了英语之外。

　　虽说都还只是简单的开始，但对于一个基础和兴趣全无的启蒙者来说，要记住26个字母很痛苦，要读清楚每个单词很伤心，要当着全班的面朗读课文很紧张。而这一切，当她被安排为下节课是朗读代表后，她就痛苦伤心紧张得哭了。那是周绒来W市第一次哭，她不敢告诉谁，也突然发现谁也不能告诉。

　　哭完过后，回到周家，她跟佣人打了招呼，说她晚上不吃饭了。回到房间就开始磕磕巴巴地开始读英语。但或许是小小年纪最敏感委屈，又担心第二天在班上尽出洋相，周绒是越读越磕巴，越读越想哭。

　　到了晚饭时间，王晴芝和奶奶都上来了叫她吃饭，周绒执着得说完完成作业。直到周齐岩回家上了楼，知道她的情况进了她的房间。

　　周齐岩在X市见到周绒，是和抱头痛哭的，可等周绒回到W市，他对她的态度却愈发冷淡起来。周绒不理解，也想不清楚，也就他怎样她就怎样。

　　所以见周齐岩进来，她眼皮稍抬就放下了。周齐岩却是一把捧起她的脑袋，让她面朝他。周齐岩很高，所以坐着的周绒是被他拖着下巴抬头想着他。她眨巴几下眼睛，觉得很不舒服，正要抗议就听见周齐岩有些着急的说，你哭过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周绒又眨巴几下眼睛，委屈的眼泪就被眨巴下来了。

　　周齐岩问，谁欺负你了？

　　周绒边流泪边吸鼻涕边把自己读英语的事告诉他。

　　许是被她那副模样逗乐了，周齐岩是咧嘴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周绒一愣，猛地扳开还放在她脸上的手，恶狠狠地瞪了周齐岩一眼。

　　周齐岩的嘴角已经完全垂不下来了。他拿起桌上的纸巾，轻轻地仔细地把周绒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干净。然后抿嘴，再温柔地看着周绒的眼睛，他说，以后我教你英语；以后我就是你哥哥，觉得委屈就跟哥哥说。

　　周绒止了哭，眼睛紧盯着周齐岩，然后点头。但歪了脑袋问，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哭了，妈妈和奶奶都没看过来？

　　周齐岩马上就把指腹抚上周绒的眼角，你哭过以后，这里会皱起来，我之前见过。

　　那年，周绒八岁，周齐岩十二岁。一个还稚嫩得不会因为失去亲人而去恨谁，一个却已经知道因为失去而担起更多的责任。

　　只是谁也没想到，在后来，这不曾浮起的恨和当初信誓旦旦担起的责任，成了两人爱恋的缘分，只是最初的最初，这缘分就只是一场兄妹情。

　　周绒发现自己的眼睛又有要模糊的趋势，镜子里眼角处也有些微微皱起。就又打开了水，和着水揉了揉眼睛。出了洗手间，正要转弯，一个人揽住她的腰，用力一带把她抱进了旁边的洗手间里。周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也没挣扎就被人带进男厕所，抱着她的人一进去就把她反手一带，周绒一下子失了平衡，差点摔倒，那人再次抱住她的腰，两人重重地向后倒去。

　　周绒就这样压着那人放在腰间的手靠着洗手间里冰冷的墙壁，抱着她的人，轻轻地在她耳边呼吸，另一只手抵着墙，清秀帅气的面庞带着些潮红，身上还有微微的酒气，一双大眼，瞳孔紧缩，盯着怀里的女人。

　　周绒满心的震惊，也死盯着面前的人。牙齿切切地碰撞着。

　　“周奇岩，你疯了。这是男厕所。”

　　男人当没听到，抵着墙的那只手摸上周绒的眼角。他低沉的声音传进周绒的耳朵里。

　　“这里又是皱巴巴的，我妈又让你哭了？”

　　男人低低的声音，一下下敲着周绒的心。她也装作没听见。

　　“这是男厕所，会有人进来的。周奇岩，你放开我。”

　　“曾奕在外面，不会有人进来的。”

　　周绒明显感觉放在腰间的手更贴紧自己，那里的热度越来越高，灼得她思绪乱飞。周奇岩收紧放在周绒腰间的手后，目光更加紧索周绒的脸。眼角皱着让眼睛四周看着紧巴巴的，没了婴儿肥的脸颊好像因为两人这么近的距离染得微红。唇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好看的形状，小小的，很是诱人。

　　周奇岩被自己闪过的想法轻轻撩拨。再也忍不住，凑近想吻上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的唇。

　　还没靠近就被周绒抬手朝肚子上打了一拳。周奇岩肋骨微痛，扶墙的手捂着，另一只手却直接更大力地禁锢着怀里挣扎的女人。他索性直接卸了上身的力气，整个上身靠着周绒。

　　周绒瞧着他一脸的耍赖神情，只好软了脸色。

　　“奇岩哥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周奇岩被她问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之前装得那么好，可是一听说他妈把周绒又叫过去了，心就乱成了团，正好也就得酒喝得多了，跟顾念说他想吐，就和曾奕一起出来了。在洗手间里吐了干净，刚要出来，就看到周绒满脸泪痕进了旁边的女厕。

　　他差点就要冲进去了，还是曾奕拉住他。曾奕跟他说，别让一切功亏一篑。只是他却想问，为什么他都装得那么听话那么冷漠，他妈还是要找周绒，周绒怎么还是哭了。

　　他没说出来，但就是无神地对曾奕说，曾奕，我忍不住了。那是我喜欢了十多年的女孩子，我知道我不能再爱她了，可是，现在我的心还告诉我，这个女孩子一哭我这里就疼得厉害，比当初她不要我的时候，还要疼。周奇岩指了指他的胸口。曾奕放开拉住他的手。

　　随你吧。但是，周奇岩，你自己要清楚，这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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