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凤

　　十二月初三，大军启程；从长安，到洛阳，稍事休整。闰十二月，再由水路，入黄河，直向彭城。河面冰封，则上岸。
　　虽然在关中时，诸军颇有劫掠，但这会一路行来，倒是看着都有法度：何时起行，何处歇止，清清楚楚。——这段日子，京都频有信使，道是执掌京中的徐羡之有言，说世子无专命，遇事还是要向刘裕多请示。两下约过，指过信使相会的津渡，于是即便刘裕，即便刘裕的部属，为着不和京中信使错身而过，也只好勉为其难地规矩一些了。
　　自然，刘裕也频频问起刘穆之的死因。
　　按留在京中的徐羡之和张邵说，是因为刘裕的九锡未曾及时颁赐之故，刘穆之惭恐，病发身死。回来复命的王弘，对此也没提出什么否认。
　　但从旁观的沈林子看来，这样的解释，终究还缺了一点什么。
　　要说九锡之礼、宋公之封，义熙十二年出兵之际，早已提过一回，是刘裕自己辞让，说大功未就，不急着要这些。后来，京中偶有试探，刘裕也是回绝。以刘穆之和刘裕的多年交情，有这一句，先按着各种赐封不动，等着刘裕派人来催，再以朝廷名义发出诏册：才是正经做法。——也就是说，关于九锡，刘裕的一切行为，本来没有任何毛病。

　　只是刘穆之方面出了问题。

　　沈林子觉得，这事很费琢磨。当然，刘裕也在琢磨。
　　也不知道谢晦是不是从旁说了什么。这一路上，刘裕打算假借朝命，授予刘义隆的新任命，也改了两回。一开始，是打算让他坐镇洛阳。这样，他与长安的仲兄刘义真，可以犄角呼应。但携带刘裕教命的使者，刚刚分头向彭城和帝都建康进发，他没几日就又变了主意，叫刘义隆不必准备往洛阳动身了。没了刘穆之，这位三军将士的大头目，变得似乎摇摆不定。
　　才过了阵，他就又发了教命，让左将军朱龄石到彭城来，补上留在关中的陆万载空出的、他的右司马之缺。

　　朱龄石先前总领宿卫，留驻禁省，负责的，是直接看住冷暖不知的皇帝司马德宗，和皇帝时刻不离左右的兄弟、琅邪王司马德文，和刘穆之都是刘裕的老部下，一文一武，颇为相得。他负责皇帝不添乱，刘穆之负责不给刘裕添乱，遇事有商有量，徐羡之品评曰一派祥和。但刘穆之既然不在，朱龄石就也不必待在京中了。
　　这对徐羡之真是超乎刘穆之在世时的信任。而推荐徐羡之的，还是谢晦。
　　会不会让帝都更不安稳，乃至刘裕自己将来更加不放心亲自远行，他好像就不曾考虑过。

　　沈林子微妙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他在这军中，更加微妙。他是吴人，本身也是隆安末年天师道起事的附逆家属，和刘裕麾下这支南来流民为主的神武之师，原本该是死对头。所倚仗者，不过刘裕异乎寻常、恍如亲父兄般的宠信罢了。不涉及谢晦的时候，他还有话可说。一旦涉及谢晦……
　　多说多错，不如沉默。

　　果然紧接着又有了新的教命，要调徐州刺史刘义隆，出任荆州刺史。
　　一众幕僚，随府转往荆州。刘义隆那边，像是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劲，由幕僚代笔，专诚写了一封给父亲的上笺，情真意切地称谢又谦虚了半晌，最后说是儿子还未成人，不比两位兄长，而这荆州之地，父亲一人麾下，就打过三回：义熙元年一回，义熙八年一回，义熙十一年又一回，儿子惶恐，实在担心自己分量不够；还请父亲派遣府中一位能教导儿子的叔父前来，或者能攻，或者善战，最好谋战兼长，譬如沈林子和谢晦两位……

　　一听是要这“两位”，刘裕面色，简直倏然一沉，一下子就沉成了不知道哪个深山古洞里面深不见底寒得刺骨的水，胜过眼前这黄河上冷不丁来一阵西北风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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