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唐宋为一恋

　　三个月后
　　黄昏时节，夕阳西落。荒草丛生，宫墙破败，屋梁间蛛丝缠绕，不时有大蛇从草间蜿蜒出现，又寂然消失。
　　白色的袈裟拂过荒草野花，新雨地湿，泥泞难行，袈裟上溅满泥尘，但主人却视若无睹，一步步往荒草深处走去。
　　最终他走入一间偏避陈破的宫殿，寝殿内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椅子上靠着一个面目秀美的宫女，已经沉沉睡去，床上瞑目躺着一个人，胸脯几乎没有起伏，脸色比宫殿还灰败，白色袈裟看她一眼，便知她大半身子已跨过了阎王殿，只是吊着一口气在这世上。
　　白色袈裟默默地看着她，突然那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宫女被惊醒，道：“皇后姑姑，您是不是很难过，我这就给您熬药去。”
　　那人面露苦涩，道：“别叫我皇后了，我如今只是一名庶人。连你们都不如。”此人正是三月前被废的皇后王氏。
　　她缓缓抬头，看见白色袈裟，脸色一变，似乎在辨认这人是谁。
　　那宫女也变色道：“你是何人，胆敢闯入皇后娘娘宫中。”想起娘娘已不是皇后，脸色黯然，没有说下去。
　　王废后盯着他看，虽然久病之下，目光依然浑浊，但她头脑却变得异常清醒。
　　“你，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那日惠妃身边那个和尚......”
　　宫女一听，跳起来骂道：“就是你这个贼秃，说的那一番话，害得娘娘到如此境地。你还有脸出现，是不是你的主子又有什么恶毒手段要你来施展啊？“
　　王废后喘息一阵，道：“玉心，不得无礼。大师好歹是佛门弟子。”
　　白色袈裟，也就是一明合十稽首：“娘娘，其实我们在这之前已经认识了。“
　　王废后凝神注目许久，突然心中一动道：“你......你莫非是那明悟？不不不，长得并不像，你生得比他俊得多。”当日王家被抄家，而明悟却消失不见，不料他正是和尚一明。
　　一明道：“小人惭愧，正是明悟。只是用了易容之术罢了。”
　　王废后咬牙切齿：“是你，你害得我们好惨，我大哥王守一就是折在你手里，可惜我父亲一世英名，清廉为官，辅佐陛下，最后却落个如此下场。”
　　一明道：“娘娘求宠心切，自然堕入彀中。不是小僧，也有他人。”
　　王废后面色如死，这段时间，废后，抄家，哥哥被斩，她急痛攻心，每日昏昏沉沉，思来想去，自然知道从开始就是一个死局。她膝下无子，圣恩衰驰，迟早要被惠妃拉下后座，于是才会孤注一掷，想出霹雳木这个昏招。
　　“巫蛊之术，分明是武贱人陷害于我。”
　　一明侧然道：“娘娘，自古成王败寇！陷害与否又有何干系？”
　　王废后凄然道：“最是无情天家人，当年如何恩爱也比不过新人娇媚。若是膝下有子还好，没有子女又坐在后位上，这是挡了别人的路啊。有此下场，死不足惜。只是连累哥哥一家，令我痛彻心扉。”
　　一明道：“当日之事，无论如何，因小人而起。小人起了贪欲，被人抓住把柄，来做这件事情。娘娘陷入今日境地，小人有不可推脱责任，身为佛门子弟，做下这等有损福报之事，小人内心愧疚悔恨，无一刻停止。”
　　王废后叹道：“若非你，也有他人。我命如此，何可复言？”沉吟许久方才道：“大师，我只求你一事，大师可答应？”
　　一明道：“娘娘请讲，若可效力，我亦可安心。”
　　王废后指指身边宫女：“这是我哥哥与一个婢女所生，怕嫂子多心，一直放在我处寄养，如今我将不久人事，却不想她一生埋没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大师，请帮我将她带出宫中安置，我感激不尽。”
　　一明道：“娘娘放心，小人定将竭力。小人已在长安抄完经书，不几日就要离京，届时想办法将这小姑娘接出宫去。”
　　王玉心不满道：“你才是小姑娘，你这恶毒贼秃。我才不要和你出宫。”
　　“不可胡言。”王废后道，她了却心事，露出个笑容，闭上眼喘了一阵，问道：“大师，我可否问您一件事？”
　　“娘娘请说。”
　　“您修行深厚，可知我来生将在何处，是否还如此生般身不由己？”
　　一明侧然道：“娘娘来生是一名富商之女，享尽父母宠爱，夫君与您青梅竹马，虽非人中龙凤，然而一夫一妻，相伴终老。”
　　“一夫一妻，相伴终老。”王废后唇边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渐渐的，她笑容淡下去，眼中却流露一股少女的娇憨
　　“三郎，你吹笛子，我给你弹琴好不好，赵丽娘的舞有什么好看，还有武惠儿，她的琵琶我也会啊，三郎，三郎......”
　　语音渐低，终不可闻，一代明皇的结发之妻，终于香消玉殒，以庶人之名，如此凄凉，如此惨淡。
　　王玉心放声大哭，一明默默为她诵经送别。
　　王废后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甚至天真的女人，但在深宫中，善良和天真都不是一种好的求生能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他的错误推脱。
　　一明心情沉重，踏出宫殿。
　　一觉在一棵树下睡了大半天，梦里自己回到现代，母亲舅舅做了一桌大鱼大肉，他左手鸡鸭，右手啤酒，大快朵颐，好不痛快，梦里都吃得心花怒放，嘿嘿大笑。突然天地一黑，一桌佳肴变成青菜豆腐，母亲舅舅也变成一个个光头和尚，心情沮丧，无以复加。这时感觉脸上一痛，立刻惊醒过来，正想破口大骂，却见师兄一明一脸晦气地看着他，立刻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不是让你在外面盯着吗，怎么你睡得比猪还死。有人进去都不知道。”
　　一觉自知理亏，嘟嚷道：“这鬼地方，阴气阵阵的，谁还会过来这。”看一明脸色沉重，问道：“那个王皇后”
　　一明不答，只是说道：“别和任何人提起我们到过这里。眼看就可以出宫了，不要另生枝节。”
　　一明走在前面，一觉也赶紧跳起来跟上。
　　“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一明漫步月下，不由轻声诵道。
　　“妙色王求法偈。哈哈，师兄，这个我是新近学的。”一觉得意地说道
　　一明道：“你说来听听。”在他看来，一觉天资聪颖，但是不用在正途上，八岁入寺修行，到现在诵经还诵不好，经意理解上，更是差强人意。不知会说出什么来。
　　一觉心道，这几句电视里可是引用来引用去都引用烂了，连金庸小说里都有这么几句，郭襄姑娘还想问怎么离于爱，无忧无怖呢。于是张口得瑟道：“这段是白鹿跪求饶子女之命，寓意是说人由于爱，男女之爱，父母之爱，求生之爱而患得患失，担忧变化害怕失去，人的生命短暂，比晨露还要脆弱，瞬间就可能破碎。如何能避免这些忧怖，就是远离人世之小爱，皈依佛门，享有大爱啦。”一觉笑嘻嘻地说道。
　　一明微微一笑道：“有点道理，但是过于偏颇。”
　　两人边说边走，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两人没有点宫灯，所幸月色虽淡，但繁星点点，也可照亮前路。草丛中萤火点点，蟋蟀低吟。
　　一觉脸上浮出一个笑，一明好奇地问：“你想到什么了，笑得如此古怪。”
　　一觉道：“我想起我一个朋友，小时候特别喜欢萤火虫，我就拿个小袋子去捕它们，然后放在帐子里，第二天萤火虫都死了，她就伤心得大哭。之后我再捉给她，她都把萤火虫放了，还朝我发了好大的火。”
　　一明笑道：“你这个朋友是女孩子吧，心肠真好。后来如何了？”
　　一觉支吾一阵：“后来，后来我被送到寺里，就再没见过她了。”
　　一明道：“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幸好你出家早，没有沾染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否则就糟糕了。女人嘛，当然要离得越远越好。”
　　他一本正经，一觉肚子里暗暗好笑，想起那首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师兄，听说你在家乡是有过妻子的？”
　　一明脸色一沉，一觉自觉问错了话。一明停住脚步，仰望一眼天边的明月，面上露出淡淡的伤感，道：“这些事情已经很遥远了，想起来跟前生之事一般，我都已经忘却了。”
　　一觉心道，你这模样完全不像忘却的。
　　一明不再言语，在前而行。一觉在后缀行。两个人影一大一小，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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