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学长

　　刚带上门，床上那个吊着石膏的人便悠悠地道：「我还没有说请进呢，」那语调轻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并非耳朵好，而是这么多年过来城户想自己还算懂他。
　　城户是听见了这一层意思。
　　手里的果篮沉甸甸地，手指尚未脱开门板上的凹槽，城户直言：「那我走了。」

　　见对方退出门外，宫城立刻皱起眉头，用那点不悦的口吻来掩饰自己的慌张与心虚，「又没说让你走了！这么认真，小心以后交不到女朋友！」
　　他的声音转弱，这些固然是赌气话，那家伙要是想交，还怕没人？

　　城户没理会他，要听得懂宫城，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择言而信，越是不正经，越是可以忽略过去。
　　膝盖不时与竹篮相撞，哒哒，城户停下脚步，望着滚落至地上的苹果，又青又艳，红得诡异，红得不再鲜艳，且红得歪斜，整体上在看不到的光滑面的背后多了一缺凹陷。
　　灰白的地面，那抹暗红藏在自己的影子里，彷佛被他吃了进去。

　　都脏了。

　　正欲拾起苹果的手在空中停下，身后的声音如一条松软的琴弦，曾经动人的音符在某一剎那脱弦而出后，断了续音，成为绝响。想想该要是那琴颈断了，余音绕梁也仅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那一句「你说要是连你都不来了，我该怎么办。」的话语好似从未传入耳里，不曾出现在这世上。

　　「哎呀，你这次带了什么？漫画还是音乐？我一个人在医院里无聊到快发霉了！都没人找我玩！」

　　城户顿了顿，一个弯腰捡起苹果放进篮内，一切又回到最初那样。
　　习惯是会欺瞒人心的可怕东西，使自我意识膨胀至迷失方向，那些平常习惯了的人事物并非我们内心所认定得那样，其实越是单纯，便越是复杂。

　　城户把果篮放到桌上，玻璃瓶里鲜花怒放，他无法准确地叫出花名，只觉得色彩过于鲜艳，不适合这间病房与身旁的那人。

　　宫城招了招手，城户顺着他的意走了过去，他坐在床边被空调吹得冰冷的塑料椅上，希望自己不要过度解读那个过分上扬的嘴角，与瞇成月牙的双眼。看着那笑，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彷佛是在确认人类的面部肌肉。

　　「不愧是我的好搭档，你要不来关心我，我会一个人孤独地死翘翘噢。」
　　城户顿了顿，思索这句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既然如此，就叫那群人过来啊，你不说，他们怎么知道。」
　　那群人指的是多数，还是单数？
　　宫城好奇得瞥了他一眼，想多说些玩笑话，却又断了主意。
　　「有什么好过来不过来的呢，来了又能怎么样，我都已经是这个样了……你不觉得听来真像绕口令。」
　　他笑了笑，城户看着他的腿上摊着看到一半的教科书，厚重的书本下是单薄的米色被褥，弯曲凹陷的褶皱下有两条隐约是腿的形状，彷佛不存在一样。

　　大概是注意到城户的视线，宫城移开教科书，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大腿，一派轻松地道：「你看，还在喔！」
　　「废话。」城户瞪了他一眼。
　　「不过没有感觉了呢。」他举起自己的拳头，缓慢摊开，用左手比划着说：「从这里到这里，几乎整条手臂。」
　　「要不要捏捏看，真的不会痛唷。」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哪里的神经受损。」
　　「别这样说嘛，我也很怀疑脑神经有没有受损，不过看样子背书没有问题。」他耸了耸肩，晃了晃教科书，仔细一看，上头写的是英文。
　　「别告诉我日本的医疗技术比不上外国。」城户意有所指地道。
　　宫城轻笑几声。
　　「跟其他人相比，我只是失去感觉而已，要在哪理治疗，要不要治疗，我是无所谓。」

　　「那你什么时候走。」
　　听到城户这么问，宫城忍不住扬起笑容，「一个月后。」
　　随后寂静将他们垄罩，头顶的白炽灯光代替了噪音的存在，城户靠上椅背喃喃道了一句，「这么快。」
　　「是啊，我想还会更快。」

　　城户不是个擅长提出疑问的人，冷气吹得他眉心发凉，他没有问宫城：是去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要去几年、什么时后回来… …
　　还回来吗？还打排球吗？
　　他感觉，一切都会沉没在无声的寂静之中，一切都会像宫城失去感觉的右手一样，没有回应。

　　最后城户只说了一句，「你曾经很喜欢排球。」
　　「的确，我曾经很喜欢。」
　　真诚的回复瓦解了他们一起流过汗水的那些回忆与约定。
　　「对不起，我曾经以为自己会一直喜欢下去，所以……」
　　话音渐弱，最后只能听见一具含糊的：对不起，最后我食言了。
　　「不用道歉。」城户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少作为队友一起打球的那段日子还算快乐。」
　　「一个月后，你要就这么走了，或是要告诉队里的那些人，都自己决定。我是不会帮你传话的，宫城。」
　　「哇，真是小心眼。」
　　「要你管，反正我都退队了，先走了。」
　　「快走吧快走吧！整个房间都是撒隆巴斯的味道，待会又要被护士姊姊骂了！」

　　城户拉开病房的门，「对了，不要吃苹果，大概摔烂了。」
　　说完他迈开步伐，把宫城不满的叫骂都留到身后。就算你离开了排球的道路，我还是会前进，只是少了一个搭档而已，然而到了白鸟泽，又会出现另一个能够与我契合的人。

　　你才不会知道，你的道歉听起来那样理直气壮，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你生气。我不是你，无法左右你的决定。所以我不会对你恶言相向，因为到最后你也不会在意，一切都只会像涟漪逐渐散去，最后趋于平静。

　　至少还有一个人，会让你有罪恶感，这样就足够了。
　　自己种下的因，就自己去解决那个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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