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命

　　回竹里馆的一路上，小姐一直没说话，我亦是没想到，我和小姐早上还自在玩耍，这出了趟院门，如今一切都变了……还记得少爷跪在地上，面容恍然，一副追悔莫及表情目视着我伺候着小姐出了‘福寿苑’。

　　一进门小姐便径直往厢房走，关上厢门，她便一头倒在了床上，我忙前去抚着她的背问道：“小姐？小姐？”

　　小姐再抬眼时，眼中满是泪痕：“人生便如一场戏。早上这场戏演完了，却原来主角是我。”

　　“……小姐……”

　　“……侯府想和荣亲王攀缘，叔父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原本府中就有流言，可我本以为叔父是想让少爷和荣亲王世子结一个‘送妾之谊’……万万没想到竟会是我。荣王世子对我有厌情无好意，定是他有所要求，说要红雁才可。那红雁又是少爷心中所爱之物，哪里舍得，叔母便做了这场局，请君入瓮。”

　　我怔怔地道：“前几日还作闺怨诗笑别人，可如今到头来……小姐这就要进王府了。”说着我心中也难过，抹泪道： “……净慧大师果说得对——‘痴人行事痴人迷，到头无常总空寂’”

　　小姐哭道：“你今日倒是条理分明了。”

　　我对着小姐跪了下来：“小姐……”

　　小姐长叹息一声：“幼年丧父母，曾有算命先生给我算过，说我一生坎坷，果不其然。起先我不信，后来我自学周易，亦是此果……果然人不能不信命。”

　　“小姐……”

　　后几日，我天天盘算着如何安慰小姐，如何令她开颜，可叔父母之命亦不能违，成亲之事终究是慢慢提上日程了。

　　我也渐渐因此忙碌起来，小姐月头又去听经，因桐琳姑姑着我与她一齐清点小姐的嫁妆清单，那日我便没有陪着小姐一道去佛堂。小姐回来得晚，我如往常一样伺候着她洗漱准备就寝，悄悄观察着小姐，却见她似乎若有所思，倒是没有如之前几日那般默默垂泪了。

　　半蹲在桶旁，我边给她擦脚，边轻声道：“还是净慧大师有办法，这不，从佛堂一回，小姐便不愁了。”

　　小姐低下了头，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安静呐。”

　　“诶……”

　　“……只是……叫叫你罢了。”小姐说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随即闭上了眼睛。“……倒也……没什么。”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该来的日子不久便来了。

　　小姐的婚礼，不可谓不隆重，嫁妆绵延数里。成亲那天晚上，我最后为小姐铺好床，她被盖头的红布盖着脸，金丝绣线，华贵非常。小姐戴着玉镯的纤手，缩在艳红的喜服中微微颤抖，显得更加苍白，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掌心，冰冷又干硬，我轻声道：“我会一直在小姐身边，小姐不怕。”

　　红烛微亮中，她轻轻点了点头。窗外响起礼炮，轰轰隆隆，戏班唱词道：“良宵今日春苦短，莫待红颜早寻欢……”戏词带着一股艳气，是按世子喜欢的唱的。房中早布置好了莲子花生，红帷赤帐，一副温暖缠绵的意境。
　　只是窗外夜风冷冽，透纸吹得红烛都有些飘摇，我守着小姐不知等了多久，半夜荣王世子终是伶仃大醉地走进房中……
　　我一眼望去，只见他与那年酒会不同，如今的他，已长成一个高大的青年，华服贵冠，没变的，倒是那满面酒意也盖不住的一身邪气色态。我隔着一条红帘，守着伺候。

　　只见他嘴里不发一言，脱衣便上了床，将小姐按倒在床上……那动作仿佛是醉酒，又仿佛是发怒般，十分粗暴……我不禁为小姐担心，她那样柔弱的身子，可受得住么。窗外急风骤雨，屋内亦然，床摇晃着，我默念着数数，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

　　半夜世子终睡去了，小姐……不……现在是世子妃了，世子妃轻轻唤我道：“安静……”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她隔着一条帘子，嘶声道：“我想喝水……”

　　我点点头：“马上就来。”

　　我端给小姐一碗温水，帘中她流着泪看我道：“好痛。”

　　我捏了捏她的手：“……不痛，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红雁一齐入内，为世子世子妃洗漱更衣。红雁打扮得明艳动人，穿着桃红色的水裙，一步一荡，倒像足下生了灿花。我服侍世子妃，红雁服侍世子，世子当着世子妃的面便对红雁上下其手，红雁忍着媚意，满含深情地看了世子一眼，为世子妃穿好洗漱完毕。世子的手还留在红雁的丰臀上，目光倒是滑来看了我一眼：“怎么穿的如此素，可是我王府没衣服了么？”

　　红雁娇笑道：“她从小便是如此，灰灰土土，从不会穿明艳衣裳，想是不适合，没这个福气罢。”

　　我埋头为世子妃整理腰带上的佩饰，“世子赎罪。”

　　“你抬头来给我看看。”

　　我只好垂目抬起脸，世子端详了一阵，勾起嘴角笑了笑：“女子哪有不好打扮的？我真还是头一次见。”

　　红雁捂嘴笑起来，我再次道：“世子赎罪。”

　　这时候世子妃终是发话了：“夫君，我们去厅里罢，妾身怕父王母妃久等。”

　　世子一手便揽起了世子妃的腰，道：“走，走。”

　　出了门，两位掌事大丫鬟打起帘子，原是世子的贴身婢女，领着小姐和世子去了前厅，我和红雁则留下来收拾其他。
　　红雁倚在桌边指使着王府侍女们，我则和她们一道叠被收褥。红雁等那些人都走尽了，挑眉对我道：“安静，你虽是还小，但总有一日，你我也都一样，现在不打扮，到了那一天，可只有被打发给小厮的份。”

　　对她的说话我不置可否，红雁笑了笑：“我们是一道进府的，你也是可怜，一开始便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常后怕，那天要是被小姐挑走的人是我怎么办。那我可没有今天了，只能和你一般，穿着灰土土的衣服，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如今都到王府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本分，竟还忙着叠被。刚才世子的话已经很清楚了。”

　　“……”我没有回答。我是小姐的人，这里别说是世子了，就算是王爷也左右不了我的忠心。孔夫子说求仁得仁，焉得怨。

　　红雁给了我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反正你自己想清楚。想清楚了，可以来找我，我倒能教你一些。我们今天都是丫鬟，可明天，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她这么说不禁让我有些生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既都是小姐的丫鬟，那我们便都该听小姐的。”

　　红雁一副好笑的模样冷哼了一声：“你还不懂么，自己的命，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就看你想不想要。”

　　我皱起眉，却见红雁一甩帕子，便扭着腰婀婀娜娜地走了。望着她细腰丰臀的背影，我不禁想，原来红雁，不仅仅是想当世子的妾呢……只是，虽然世子侧妃有两个空位，却不是我等丫鬟出身能肖想的。我低下了头，继续叠着被子，没再理会她。

　　小姐中午便回了，我忙给她端上莲子红枣汤，问道：“今日还好么？”

　　小姐坐了下来喘口气：“都还好，王爷王妃并非难打交道之人。”

　　我将汤捧到小姐手中：“世子爷今晚还来吗，可要备下什么？”

　　小姐苍白着脸色将汤小口抿着喝了，摇头道：“不回了，他去红雁那儿。”说着小姐笑了笑：“就我们俩。”

　　我也笑起来，温声轻问道：“……还痛么？”

　　小姐摇摇头：“不痛了，可是累。”

　　“躺一下？”

　　小姐点点头。

　　服侍着小姐躺下，我便拿了本诗集，坐在床边，为小姐念，小姐虽然体乏，文思倒是敏捷，和我一说一答地很快到了晚膳时间，我这便要服侍她去厅上了。小姐道：“这边规矩不同我们，都说你穿得太乏，今日陪我，王爷王妃都在，可莫让人笑话了去。我有件浅蓝碎花的裙子，一直没穿的，你找出来自己穿了吧。”

　　“那是小姐的衣服。我还有一条暗黄色的裙子，不如我换那条。”

　　小姐笑道：“我那条是姑娘家的裙子，如今也用不上了。你赶紧穿去，也不是什么华贵的衣服。你那条暗黄裙子，可还不如身上这条呢。”

　　我泄气道：“小姐你可不是喜欢我穿淡的么，怎么又揶揄我？”

　　小姐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嫁了人，总不能像家里那般惬意了。叔母虽然不宠我，但给我的自由倒是不少。”

　　我无奈，只好换上了小姐的浅蓝碎花裙子，小姐又在首饰盒中拿了一支钗递给我：“来，这个也戴上。也是怪我，从前我不看重这些，你也就不着意。我只管想把好书给你看，却也忘了你同我都应爱美的。”

　　我摇摇头，道：“我不觉得。我比红雁幸运多了，红雁不识字，我识字。红雁没看过的书，我都看过。所谓红颜败如尘土，理谛恒如黄金。”

　　小姐欣慰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背，却还是将翠玉银钗斜插在我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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