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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假情
梅萼走去了前院,远远地就能听见父亲梅辅成的声音。他的语气并不好,听上去有些怒意。梅萼了解父亲,他虽然严肃,但今日是年初一,又在他颇为看重的澹台月面前,应当不会动火才对,况且屋里坐着的另一位也是梅家的亲戚,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梅萼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朝堂中事,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近。
此刻她却听见澹台月清冷的声音:“按兵不动最是妥当。”
沈淮却不以为然:“澹台公子不在局中,自然认为中庸为上道,然梅大人随太子多年,我的恩师是太子太傅,关系岂能轻易撇清?”
梅萼一时好奇,贴在门后,想听澹台月接下来的回答。可他却没有再说话。梅萼等了一小会儿,只听见屋里有瓷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便知晓是澹台月已经开始品茶,她脑海中甚至可以描绘出他如何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忍不住偷偷笑了下。
“罢了,今日年节,本不该说这些。”梅辅成愠怒未消,语气中带着些许隐忍,“我知晓沈修撰对恩师一片赤忱,但今日莫要再提了。”
沈淮听得梅辅成用官名唤他,即是有了疏远之意。恩师虽为太子太傅,但近几年却不得皇帝信赖,反观面前的梅大人,最受皇帝赏识,若要仕途飞黄腾达,梅辅成可比太子太傅重要得多。沈淮在心中权衡一二,便不再多言,朝梅辅成躬身行礼:“是晚辈唐突,望梅大人海涵。”
梅辅成叹了口气,朝沈淮挥了下手。半晌后,他对澹台月说道:“留贤婿在此,却只见我二人争执。”
澹台月轻笑道:“家国事,家字在前,国为重,二位只是话家常而已,我听便听得,忘也会忘得干脆。”
沈淮有些诧异地看向澹台月,不解地上下打量着他。
梅辅成心情顺了些,赞许地望着澹台月:“我此刻庆幸,小女嫁你为妻。”
站在门边等着的梅萼心口猛地一跳,父亲忽然提这些做什么?
“想来夫人一人在院中久待无趣,我便去陪她吧。”澹台月缓缓起身,向梅辅成一拜,“容小婿先告退。”
梅辅成点点头:“去吧,你二人正当新婚,该多相处些。”
梅萼愣了愣,这澹台月说走就走,压根没打算留下来和沈淮再寒暄两句,径直朝门口走来。她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万一被抓个正着,被他们发现自己在偷听可就遭了。女子偷听男人们议论家国大事,是行为不端。
她有些慌乱地朝身后看,想找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没等她找到,澹台月已经一脚踏过门槛。她下意识回过身,他正看着自己,眼神中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好像他一开始就发现她在屋外似的。
她不敢说话,生怕被父亲听见。
澹台月捕捉到她眼底的慌张失措,维持许久端庄自傲的大小姐,头一回露出颇为可爱的一面,让他有些许意外。他尔雅地看着她,她红着脸瞪他,仿佛在警告他不要泄漏她的行踪,装的一副盛气凌人,但其实早已乱了阵脚。
他轻轻点头,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随我去院里走走,如何?”
梅萼忙不迭地应下,急忙抱住他的胳膊,拉着他从前院侧门疾步离开。她贴着他的身子,身上散发出的冷梅香自然而然地飘入他的鼻腔。他蓦地一愣,侧目望去,只能看见她乌亮的黑发,挽了个发髻,斜插着红宝石主调的簪花,像是在她的乌发间盛开的一朵梅花。
他有一瞬的失神,眉心微蹙,扭过头不再看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风灌进肺腑,喉咙又痒又痛。
忍不住顿足。
梅萼发现自己拉扯不动澹台月,奇怪地看向他。好在两人已经远离了前堂,她松了口气,关切问道:“怎么了?你呛了风?是我跑得太急吗?”
连着三问,澹台月不知该先答哪一个,索性一个都不答了:“没什么。岳丈没有发现你,你不用管跑这么急。动静闹大了,反倒会引起注意。”
梅萼无奈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屋外的?”
“岳丈和沈修撰所聊话题我并不感兴趣,无意中瞥了眼门边,看见落在门扇上的影子,便知晓是你。”他理顺了气息,缓缓回答,“并不是不能为外人道的事,不用这般小心。”
“夫君有所不知,父亲他对我向来严厉。小时候我练了字想去给父亲看,父亲正在和人谈事,当时年幼不懂事,便硬闯了进去。结果父亲训斥了我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还罚了晚膳,若不是母亲心疼我,夜半偷偷给我塞了盘糕点。”梅萼说起年少事之时还是心有余悸,“如今入了你澹台府,都快忘了梅家的行事规矩。”
他淡淡一笑:“在我面前,在澹台府,不必压抑自己。”
她错愕地看向他,如同听到一个陌生词语:“……压抑?”
“像刚刚那般听人交谈,我不会介意。”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与旁人的谈话,不用对你隐瞒。”
梅萼小声讷讷:“我也不是……总想偷听别人说话的。”
澹台月有些无奈,梅萼看着聪明,此刻却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可若说得直白,便又失去了这番话的原本意义。
来到梅府之前,澹台月对她的成长所在之地存了些好奇,究竟是如何的高门深院养出了梅萼这样的女子,这个命题令他有了些探究兴趣。梅府并不特殊,就和芜阳城中所有朝臣侯府一般家规森严,梅辅成当家做主,无论是谁都得遵守他的规矩。前二十年,梅萼活得小心翼翼,正如她刚刚所说的那般,也许一个孩子只是想向父亲炫耀自己的成果,但在父亲眼中,家规胜过一个孩子的期许。
澹台月从未经历过这些,亲缘寡淡如他,不知算不算幸运。在他本该学习门规家风之时无人教导,等到他可以为别人制定规矩之时,已经不剩下需要遵守的人。
现在多了一个梅萼。
但如果将梅府那一套规矩原样搬来,不过是让梅萼从一个囹圄走进全新的桎梏里,他并不想如此做。
即便……
“夫君。”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是说要在院里走走吗?”
他回过神,梅萼用澄澈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轻咳一声,微微颔首:“嗯,梅府还有许多地方我不曾去过,夫人可以为我引路吗?”
她笑了起来:“好啊。”
梅府实际上却比澹台府还要小,只是对比空落落的澹台府,梅府显然繁华了不少。新年节张灯结彩,长廊下挂满了赤红色的灯笼,梅萼领着澹台月走,自然就会走在他身前。他望着穿行在灯笼之间的梅萼,眼前的景色像是一幅画,比周围一切都要美好一些。她耐心地给他介绍梅府的每一个角落,库房,后厨,专给家丁小厮们住的抱厦,后院的一间平屋原本是用作仓房,因为离梅萼自己的小院近些,她出嫁前特地吩咐让改成了客居,现在冷叔就住在那里。
“那间屋子虽然小些,但却很清静,我让他们把附近一棵老树移去了前院,这下白日里阳光洒下,也格外舒适。”梅萼提起这些颇为自豪,“若不是以后只得偶尔回来,我都想住在这间屋里了。”
澹台月看着她,想了想,说道:“夫人馨园的屋子,也是如此朝向,若是嫌一旁梨树碍事,叫人来移走便是。”
梅萼摇摇头:“可是我听冷叔说起过,这棵梨树是夫君的曾祖父亲手为夫人种下,此情可鉴日月,我身为晚辈,怎能毁了这一片心意。”
“曾祖为夫人种下,而我为夫人移去,同是心意,有何不妥?”
梅萼呆呆地看着澹台月。
曾祖种下的入骨相思与挚爱,可你却不是,怎能说是相同心意。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没有将这番心事说出口。这几日他们相处得太过融洽,梅萼险些忘了,她与澹台月虽是夫妻,却并不是夫妻。他这两日待她如此好,只是因为他们回到梅府,他为了顾全她的颜面,做出的恩爱情态而已。
再多的允诺和亲近又如何,回到了澹台府,她依然住在她的馨园,而他身在雅园,在澹台府内相隔最远。
哈……她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夫人?”
“啊,澹台府的当家是夫君,夫君说要移,我怎么好拒绝呢。”梅萼朝他笑了起来,“谢过夫君。”
感激的话语在澹台月听来竟有些刺耳,她看起来也并不是真的开心。
是因为他刚刚那句话?
澹台月回想了一下他刚刚说过的每字每句,愣了下,又蹙紧了眉头。
梅萼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在心里责备了自己一声,赶忙走到澹台月身边,亲昵地拉扯着他的衣角:“走得有些累了,要不要去那边的亭子坐一坐?”梅萼匆匆一瞥,竟瞧见吕湘绫带着小豆丁坐在亭子里,便又补充道,“沈夫人和他们的孩子也在那里呢。”
梅萼正要拉着澹台月一道去和吕湘绫打招呼,小豆丁沈安辰却率先发现了她,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梅萼哪里好意思让他一个一岁半的小孩子乱跑,疾步朝他走过去,蹲下身搂住了他,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又不听你娘亲的话,也不怕摔了。”
“这孩子喜欢你呢。”吕湘绫无奈地看着梅萼怀里的小豆丁,“刚刚分开之后他就一直在叫姨姨,我拗不过他,只能带他到处寻你。”
澹台月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吕湘绫瞧见了他,朝他行了一礼,脆生生地喊道:“见过表姐夫。”
澹台月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反倒是梅萼听着有些愣神:“表姐夫?”
“都是自家人,还叫澹台公子多生分。”
他微微点头:“称呼而已,沈夫人高兴便好。”
吕湘绫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笑道:“我唤你表姐夫,你却叫我沈夫人。”
澹台月瞥了梅萼一眼,梅萼抱着沈安辰,只觉得头皮发麻,她纠结片刻,才道:“表妹说得不错,是一家人。”
“好。”他笑了下,“表妹。”
吕湘绫喜不自胜,开心地走回到梅萼和小豆丁身边:“小安听话,到娘亲这儿来。”
小豆丁恋恋不舍地在梅萼怀中扭了扭身子,乖乖地扑回到吕湘绫怀中。梅萼站起身,吕湘绫一手揽着小豆丁,一手挽住梅萼的臂弯,笑得格外甜蜜:“表姐夫这声表妹,可比谁叫得都让人舒心。小安可喜欢表姐了,我刚刚还在同表姐说,以后我们两家索性结个姻亲。表姐夫,你和表姐的大闺女我可要定下了哦。”
梅萼身子陡然一僵,忐忑地去看澹台月的反应,什么大闺女,影子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澹台月扫了梅萼一眼,又望了望吕湘绫怀中的小豆丁,淡淡道:“此事夫人做主吧。”
吕湘绫笑着看向梅萼:“表姐,表姐夫都这么说了,我可就赖上你了。”
梅萼却看着澹台月,心里有些恼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他不肯与自己同房,还让她做主,难不成她还能凭空造出个闺女和沈家定亲?碍着吕湘绫在场,她没好发作,只是皱了下眉,趁着吕湘绫低头逗弄沈安辰的功夫里瞪了澹台月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呀,时候不早,我该去寻夫君了。”吕湘绫忽得想起什么,“抱歉,我得带着小安先走了。”
梅萼诧异道:“不留下用膳吗?”
吕湘绫苦笑:“夫君新入朝,需上下打点,年节休沐只着几日,我还得陪夫君去太傅府上。”
梅萼了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便不留你了。改日得闲,妹妹可带着小安来澹台府,府上人丁稀少,见着小安也可以多些活人气。”
吕湘绫哑了哑嗓子,梅萼这“活人气”一词用得刻薄,难道是在恼她刚刚的提议?可她语气和善听着也不像是在恼她,更像是在同澹台月置气。毕竟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也不便掺和,便携着沈安辰与二人挥手作别,匆匆离开了小院。
待到她的身影彻底从视野消失,梅萼才看了看澹台月,她张口欲说什么,思量片刻后又闭上了嘴,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才走出两步,就听见澹台月清冷的声音:“夫人在生我的气?”
梅萼气得顿足,方才移树的虚情假意她还憋在心里,吕湘绫又提到了子嗣的事,澹台月那一席话看似夫妻和睦,但身为当事之人的梅萼只觉心中如鲠。她知他性冷,便不急着夫妻之事,但当被他人提及,心里终究不快。
梅家小姐,何时受过这样委屈?
“抱歉。”澹台月缓步走到她跟前,低头注视着她,“事出有因。”
“有因?我当然知晓,这几日你我装作和睦,倒叫我忘了,你本对我毫无心思。”
他皱了皱眉:“莫说气话。”
“好,那我便不气。”梅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才道,“改日我会和表妹说清楚,结亲之事,以后她也不会再提了。”
澹台月想说什么,可他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
梅萼也知道自己这脾气来得没道理,许是这些时日憋坏了,总得找处发泄。她性子爽直,话说开了,脾气也就消了一半。她抬头看着澹台月那张清俊的脸,模样虽不风华绝代,却还是叫人生不起更大的气来。
连新婚夜她都没闹太狠,在梅府里当然更不能让他失了面子。
她又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隔了会儿,说道:“好了,我不恼,我们接着逛吧?”
“好。”
澹台月想了下,自己此刻似乎应该哄一哄她。他哪里懂得怎么哄女子,年少时也从没见过父亲和大夫人如何亲近。他思索了会儿,只得牵起梅萼的手。
梅萼惊讶地看着他。
“夫人手凉。”
梅萼失笑,他们俩人相比,明明他才是更体寒的那一个。不过一次恼怒换得他主动的贴近,倒也不错。她回握住他,还扬起脖子朝他笑了起来。
眸光似艳阳灿烂。
澹台月似乎完全不意外她陡然变幻的心情,状似无意地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起过,沈夫人温顺谦逊,方才一见,比形容中活泼了些。”
“沈修撰待她好,如今又有了小安,为人母者,自然会变。”
“小安?”
“啊,方才都忘记同你说了。沈修撰的孩子,沈安辰,表妹说我可唤他小安。”
澹台月点点头,思索片刻,道:“安辰,父母期许,寓意极好。然期许于一稚童,不若以身为表率。”
梅萼一听便知他是在暗讽沈修撰不知安分,又忽得想起在前堂听见的只言片语。沈修撰与父亲政见不合,休沐期带着吕湘绫四处走访,足见野心勃勃。父亲陈腐惯了,对沈修撰有些许微词再正常不过,可梅萼却没想到澹台月竟然也会对他评价一二。
显然,澹台月并不喜这位沈修撰。
虽是表亲关系,但女子出嫁从夫,况且梅萼还是有些没来由地信任着澹台月的眼光。
“看来这亲事是该退了。”
他低头看她,眼中多了些赞许。
“不急于一时,夫人若是在家中无聊,唤她们来作陪也并无不可。”
梅萼摇摇头:“若他真是有心之人,还是尽早撇清关系。夫君放心,我可是答应了刘老先生要向他讨教厨艺,若是我真的无聊,会带着藏书去叨扰夫君的。”
澹台月看着她,唇角含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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