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纪事 第一部

　　最近一阵子，我在钻研一门很高深的佛法，涉及人的命途，说白了，就是：人世间还有没有运气比我更差的？！我的毕生志愿、终身追求不过就是尝尽天下最美味的斋菜，阅历天下最好看的人。谁知自打从娘胎里来，我人生的每一段遭遇无不在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方向发展，我不由感叹，难道自己真就是生来的得道高僧，用来救万民于水火的么？别介啊！

　　我，不想自己一呱呱坠地，连娘亲的奶水还没喝过就被遵守古法的父亲，送入护国寺，伺候尊贵的大祭司，就因为我性卞，是首席摄政王的独子，是羲国第一族仅存的子孙！我也不想被人诟病，说是卖身承恩于蛮夷的王，出卖了自己的师傅，才得以苟且偷生，随后日日被人鞭打、糟蹋，累死了亲娘！我，更不想才尝到了被一个人用命去爱、去疼的滋味，就又被麝国的暴军擒获、操纵生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如果说我前世欠了谁的，那必定是眼前之人无疑，即使十年过去，他惊摄世俗 、高绝万物的俊，仍然叫小和尚难以自拔、沉迷不已。我自嘲地想，怎么连观察他的姿势，都还是那么没有创意。因为此时的我，又已匍匐在一张高设于营帐中的华丽软榻前，而榻上的人，仍然在昏黄的烛火中咳得扭曲了一张脸。

　　“你的眉眼好生熟悉，咳，咳，很像，咳，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咳，咳，他是我这辈子，咳咳，见过最有趣的人…… 听拓将军说，咳，咳，…… 你自战场上清醒，被……，被他擒获，便不曾……咳咳……言语。是，不会，还是……不能？”

　　对！就是这种语气，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俘虏，也没有使用帝王的自称，却尽是堪破红尘的萧索与悠然。也便是这种声调，既不沙哑也不低沉，甚至不带一丝应有的魅惑，却因为窒息的咳嗽而远远地从鼻腔中流溢出来，自有一番浓厚、稠重的味道。这样一个人，不知笑容是嘲讽还是真挚，也不知颦眉是厌恶还是自省，小和尚，实在，看、不、透！这样一个怪物，其杀阀的暴行有目共睹，却不见半分预料中的残忍、作弄。究竟，他是枭雄、是虐君，抑或，只是一个饱受恶疾煎熬、病入膏肓的，年轻人？

　　泽西其实是极年轻的，应当与小叔叔岁数相当吧，可是他没有小叔叔清减、倦怠的额线、纹尾，眼前的男人，纵使痛苦地蜷缩在卧榻上，背部的曲线仍然挺拔、端正。他，为何与那人有同样清癯的体形，又同样病魔附身呢？是这样么？我下意识在泽西身上找着那人的影子，所以，对这个弑师、毁国、虏截的人，竟，半分都恨不起来？！

　　阿罹，阿罹，你现在断断不能为了小和尚，而舍了那刚刚脱了困境的万余战士，以身犯险哪！不然，小和尚的血岂不白流？装聋作哑的苦岂不白受？
　　一想到那人飞驰在‘长生骑’戕伐呼啸的包围中，虽消瘦却刚迅非常，黑甲临风，血色妖异的袈裟举于矛戟之上，呼喝敕令，杀斩穿刺间尽抛往昔儒雅、谨严的情貌。即使他背后紧紧相随相缚着个小和尚，突兀已极又大煞风景，却不能消减他分毫的风韵与气势。而被他周遭和暖之气环伺的我，虽然脸热心躁，却也与有荣焉。来来回回，在营帐中对那人的几分思量，竟美得小和尚我在堂堂麝国大王御前吃吃笑起来。

　　我们用这袈裟上绣刺的羲国族谱充当兵符的计策，本是兵行险招。要知他身份特殊，三军中识得他坐骑、风姿与身手的不少，而今又
　　与我同骑救人，自然会让羲国的领将起疑，这是一险。再者，席茜生死未卜，能不能在混乱中引他前来是未知之数，可若是那三只死龟王混水摸鱼，暗中下手，他希律王再神勇，也要吃定了哑巴亏了，这又是一险。

　　哎！这最大一险嘛，即使在当时，我两人也没料到，那便是：小和尚我惊天地、泣鬼神般差、到、不、能、再、差的运气！大家评评理看，眼瞧着‘长生骑’本还嚣张的堵截、冲杀被那人利落地缓解下来，而对方原先行之有效的的阵仗攻击被他这么一捣乱更是冲散瓦解。我方正士气大振，矛枪击节在青铜盾甲上雷鸣般地鼓噪，声声竟是呼喝着希律王的名字：“商罹，商罹，商罹”。偏偏小和尚没见过大世面，明明扭转乾坤的是我们，却屁滚尿流地坠下马来，你说，还有比我运气更差的吗？嘿嘿，这还不要紧，俗话说从哪跌倒，从哪爬起嘛！我捂着跌断的大腿骨，挣扎着在黄沙漫天的竞技中寻找那抹玄色，就在此时，我惊喜地看到一片耀眼、灿烂的金光向我驰来，身后还跟随着高举着“羲骑”火红大旗的青铜甲列兵，却不是那席茜是谁？哈哈哈，小和尚登时把那让人龇牙咧嘴的疼抛在脑后，不可一世起来，挥着爪子，拼了老命地打着求救的手势，小席子，小席子，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快点把小和尚从地上捡起来！

　　我又要引用古人谚语了，人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有人总结“乐极生悲”，小和尚照单全收，因为它们都非常贴切地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好端端地从骏马的屁股墩上掉下来，又为什么明明可以咫尺间就触到护民官伸出的那双白皙、隽秀的手，却好死不死地被一个身披碧色竹篓甲胄的蛮子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一枪将我从肩胛处挑起仍上了马背。

　　疼，疼，这才叫撕心裂肺、抽皮剥骨的疼，我暗叫小和尚这回膀子要废了，神智却因这钻心的折磨而愈发清醒。为甚么，为什么，不直接作了我，而只是虏截了我呢？难道是因为我身份败露？还是因为我与那人同乘一骑，所以奇货可居？

　　渐渐地，我失血过多，浑身冻得哆嗦，却怎么也不肯朝马上的热源靠过去。我仿佛听到马上蛮子骑士向他的同伴高呼撤退，语气中的焦怒与暴躁显是因为我军掌握了胜局，我浑浑噩噩地想，这计终是奏效了！挣扎着想弄清马行的方向，却似乎听到那人疯狂惊怒的大叫，小毓，小毓，放开我，我要去救小毓……
　　是阿罹的声音么？阿罹，你很焦急，心很痛么，怎的声音都哑了，你在哭么？

　　突然，喉头一紧，马上的骑士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肺部的空气倏然抽离，伴着肩上的撕扯磨砺，我几乎就要被折腾地昏去，但听那人阴沉、鼻音浓浓的声线响起：“你究竟是谁？能让希律的罹帝如此方寸大乱？”

　　我很想破口大骂说你嫉妒呀，又想给他翻个大白眼，但本能的反应是死死咬住了牙关，不吭一声，心知此刻只有装聋作哑、撒泼赖账，才能既保得了性命又不会被敌人牵制。只是，呵呵，小和尚免不了要吃些皮肉之苦，还真是…… 颈上的十指越收越紧，我在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到他从地狱中传来的声音，想死，装哑巴，没那么容易！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多年之后，我才相信，这个诅咒，将缠我一生一世，小和尚和这个人的冤孽，永世都再难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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