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亚当

　　第八章

　　“喏，给你。”秦宁把手中的饮料扔给时谷，乐呵呵地说，“这瓶可是再来一瓶中奖中出来的，喝的时候不需要再像平时那样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了哦！你可别和平时一样几口喝完啊！”

　　时谷接过被丢过来的饮料，故意板着脸隆重地鞠了个躬：“真是荣幸。”

　　瞧他的口气，时谷在心底笑着想，说得好像这个拥有着再来一瓶荣耀的饮料瓶盖来源很正当似的。

　　前提条件设定就是错误的，后续证明再如何严谨无误答案也都是错的，尊敬的爱因斯坦先生不是应该在很早之前就这样说过了么。

　　“切……对了，你说你今天下午就出发，开车去吗？那你那辆车是不是需要修理一下？”秦宁弯着腰在饮料柜台看了片刻，随手再拿了一瓶他从来没尝试过的饮料爽快地拧开狠狠地灌了两口，一边喝一边又对另一架上的方便面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可以用微波炉烧开水来泡面，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热气腾腾的面类食物了，对于不会做饭的他来说，显然还是方便面更加快捷和现实。

　　时谷点头：“肯定得开车，不过修理到也用不着，我那辆就是看着挺狼狈的，但是开起来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哦……”

　　秦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情在真正讨论到分离的时候一瞬间就低沉了下去，提出要分头行动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那他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他没有再说话，手里的筐子装得东西的数量大概能让他明后两天都不再需要来超市了，于是他开始闷头往超市外面走。而站在他身后的时谷却没想到秦宁会突然转身朝回走，脚步没停住两个人一下撞了个满怀。因为想着如果再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在沿途的店子里拿，所以时谷拿的东西并不多，不像秦宁那样拿了个筐子，他把自己需要的东西都抱在怀里，直接导致这一撞撞的他怀里所有的东西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两个人尴尬地又急忙一起弯下腰去捡。

　　手指在同时去捡电动剃须刀的时候碰在了一起，时谷快速地收回了手，秦宁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捡起那个电动剃须刀塞进了他怀里。时谷注视了秦宁片刻，后者一直低低垂着脑袋保持着沉默。现在时谷是真的不明白，前一秒还笑嘻嘻地在自己自行车后座上放声高歌的人，怎么突然又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拒绝和自己沟通了呢？他心说好吧，我努力体谅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躁，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走吧。”

　　然而时谷刚刚迈了只一步就感觉到衣角被扯住了，他低下头去看，却发现秦宁依然蹲在地上，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角度问题使他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只听见他低低地问道：

　　“你还会回来吗？你会不会就忘记了我还在这里？”

　　如果你发现了希望，你会不会立刻忘掉这里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我一个人品尝着绝望？

　　他是在害怕吗？害怕我会一去不返，害怕我会背弃了他？时谷蹲下身子，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伸手搂住了秦宁，声音柔和而坚定：“我向你保证，无论我发现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现，我都会回来，你相信我。”如果你的欢乐不过是在掩饰恐惧，如果你的消极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忧虑，我愿意给你一个承诺，虽然承诺本身就是件虚无缥缈的事。

　　没有回应，却有一根小手指伸了出来，时谷无奈地笑了，也伸出自己的和那根小手指勾在一起：

　　“真是孩子气。”

　　时谷很准时，他在临走前给秦宁煮了一次方便面，让秦宁大开眼界的认识到居然方便面也可以用微波炉煮出来，这完全突破了他之前以为微波炉只能烧开水然后泡面的预期。他们以一顿方便面为送别饭，相顾无言地闷头吃完，秦宁立刻就把碗筷往桌上一丢，毫不客气地说了句“我不会送你的”，然后就快速钻进了他的卧室再也不肯出来。时谷没有强迫他出来送别什么的，他想秦宁大概是害怕他会忍不住和自己一起走所以才坚定地不愿意送他，于是时谷在把碗筷都用水刷干净了之后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回到房间的秦宁却一直保持着小心翼翼背靠着门板听着客厅里的动静的姿势，并且在他刚走出大门将门关上，锁舌咔嚓一声弹出来的同时，就迅速打开房门冲了出来，愣愣地面对着紧闭着的、将两个人划入两个空间的门板站了很久很久。

　　并不是怕会动摇自己留下的决心，分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之所以会如此怅然若失只不过是他从来都不愿意面对离别。离别了之后，就会发现不舍，就会产生日复一日的期盼，这日复一日的期盼又很有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变质成为绝望，让原本已经努力做到波澜不惊的心再一次承受不可挽回的失去……如果分离是这样痛苦的事情，他倒宁可装作从未离别，或是从未拥有。

　　相处的时间简直屈指可数，在如此短暂的相处中自己竟然已经如此脆弱，竟然已经如此难以适应重回孤身一人的日子，真是太没出息！他在心底对自己狠狠地摇头，扬手捂住脸庞，缓缓地蹲下身子，将自己再次团成了一个紧紧的球。耳边传来断断续续地，像是残烛一样晃动着、不安着的微弱声音：「小宁，该说再见了……你要好好的……」

　　不不不，他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分离，真的好痛苦……

　　与此同时，时谷的车子正奔驰在渐渐远离这座城市的高速路上，两旁的建筑在后视镜里飞快地后退着，绿化带种植的国槐一棵棵闪过，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一丝表情。

　　时谷走了的第二天，淅淅沥沥的雨丝终于又一次降临，秦宁在睡醒后发现了这场雨，他起身向窗外伸出一只手去，细碎的雨丝淋在胳膊上带来了柔软而冰凉的触感，让人的心底也变得痒痒的。他靠在床边坐着，头抵在窗框上静静向外面望着。雨没有下多久就很快停下，然后太阳升起又落下，然后升起又落下，两个来回，秦宁在放晴的天色中浑浑噩噩地睡了醒来，醒来又睡去，似乎做了些梦却又完全不记得做了些什么梦，只觉得好累，好累。

　　他走了多久了？又一次在地板上醒来，秦宁躺在地板上不肯起身，沿着窗棂他看到远处夕阳正要坠到山下去，手指掐向眉间揉开疲倦，他突然想起好像哪首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

　　这城市，那么空。

　　他走了，有一个星期吗？秦宁侧过脸，脸颊紧紧贴在陶瓷的地板砖上，冰凉凉的感觉让昏昏沉沉的大脑清明起来，四天余五个小时，数字明明就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感觉却像是已经过了数年，连那个人的脸都不再能够记得起。他开始试图想起那张依然不甚熟悉的面容，想着想着脑海里却有另一张年轻而有活力的脸浮了出现，带着个光芒四射的笑容，冲他说：

　　「小宁，我喜欢你，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这一次，绝对不会骗你。」

　　怎么会又想起这个人呢，明明已经说好要忘掉的，明明也基本上都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

　　人脑就像是一块富于营养的土地，从出生开始就被种上一棵棵名为回忆的植物，他们有的像花，有的像树，有的则更像是一大片杂草纷纷乱乱。然而土地面积有限，没有可能一直无限的种植下去，所以我们在种植的同时也不得不兼任了拔掉过于陈旧植物的除草师，让那些在以前对我们而言很是重要的东西渐渐被更多的鸡毛蒜皮给掩埋和取代。而在秦宁的那块土地上，现在突然就有那么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记忆突然顶开上面覆盖着得厚厚的生活痕迹冒出了头。

　　其实说什么忘记，都是些自欺欺人的劣质借口。

　　其实说什么时间是忘记的良药，不过是用时间带来的新鲜血肉覆盖住下面腐烂变质的伤口，然后不顾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脓发臭就自欺欺人的说我的伤口早就已经痊愈了。

　　痊愈你个大头鬼。

　　从地板上爬起来，光着脚走进卫生间，掀开马桶盖面对着马桶解开裤带站好，稀里哗啦的水声响成一片：又不是小孩子，也度过了青春期，不会像个女人一样被记忆困住，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哭天抢地也是抢不回来的。忘记既然就是个骗局，那要想起就想起吧，又能怎样呢，他又不可能回来了，不是吗。重新系好裤子，走到洗手池边将排水口用塞子堵好，向洗手池里倒进一瓶矿泉水，秦宁捧起水泼向自己的脸，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洗漱镜。

　　那个时候，镜子中的这个人才刚刚二十二岁，正是青春最美好的年华。

　　二十二岁的秦宁刚刚大学毕业，穿着一身水滑的西装夹着简历表挨个招聘市场地逛，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大学里他主修传媒，离开学校才发现这个专业的就业堪称重灾区，再加上他自身兴趣本就不在于此，所以基本上每次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的时候都是垂头丧气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一个人在从来没有生活过的大城市里漂泊着，挤在如沙丁鱼罐头一样的闷热公车车厢里，忍受着让人头痛欲裂的体味，身体随着刹车一下下向前面倒去，走下车的时候皮鞋上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踏上了好几个灰灰的脚印。城市是大，也是有很多机会，可是城市也很冷，无论是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还是行色匆匆的行人，他们都那么冷，冷得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个毕业季的夏天。

　　寂寞在那时已经不算什么，在那个一包方便面都得分成三顿饭吃还算是改善生活了的时间段里，秦宁一直都非常给和谐社会抹黑的挣扎在温饱线上，生存需要取代了其他一切高级需要，他只想找一份能够让他不再饿肚子的工作。

　　原本以为毕业了就可以拥有一份正经工作，怀着这样幼稚梦想的自己辞去了之前在大学里的所有兼职，现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样子就成了对那时美好幻想的最佳嘲讽。秦宁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就颓然栽进沙发里，再也不想爬起来。手上的手机在进屋之后自动连上了屋子里的无线网络，不断地将振动的感觉传递到大脑，秦宁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催文的，那是他大学时的爱好，随手写的些文艺小说贴到网上，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挺受欢迎，久而久之到还有了相当数目的读者翘首以待着更新。

　　生活中要是能有在网路上的一分相似，他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连吃一礼拜白开水泡馒头的地步。

　　他今天没有心情写东西。把手机随手扔在桌上，他掏空了口袋，身上的钱虽然不多但是好歹可以再撑个一两个月的不被饿死。秦宁把钱重新塞回口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长了腿躺在沙发上点燃了刚才掏钱时随手掏出的一根烟。然而刚刚抽了两口，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是不是哪家公司通过了？欣喜若狂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例行公事的声音：

　　“请问，您是不是XX小说的作者？我公司有意将您的作品改编为电视剧，请问您是否愿意？如果愿意明天一早请到我公司来细谈关于授权的细节问题，如果不愿意……”

　　秦宁觉得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就是凭借直觉回答的：“我愿意改编，但只有一个条件，我自己要做编剧。”

　　于是秦宁凭借着大学里无聊的小爱好开始为自己的小说当起了编剧。当然这并不足以改变他乱七八糟的生活状况，正经工作更加没有着落，因为他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对小说的扩大再生产之中。不过就在这段时间，他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你好啊，我叫夏吉，夏天的夏，吉样如意的吉，今天咖啡第二杯半价，我能喝你的那个第二杯吗？”

　　在毕业季过去之后的那个渐渐有了些许凉意的秋季里，冲着咖啡厅“点咖啡送甜点，第二杯饮品半价”的店庆活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的契机图个清静钻进咖啡馆的秦宁开始了他的那个拥有着极其阳光笑容的名为夏吉的夏季。

　　夏吉是那种一笑就能露出八颗牙，说起话来也咋咋呼呼的让听者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开开心心的活力的人。这种自来熟的能力使得一头雾水地就同意了夏吉拼桌，喝掉他的第二杯半价的秦宁就这样和他天南海北的聊到了傍晚，两个人倒很是投缘，聊天聊得相当开心，不过这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夏吉一个人开心地讲着他的故事，秦宁一口一口喝着无限量续杯的咖啡眼含笑意的倾听着，原本带过来写剧本的笔记本电脑早已经可怜兮兮地被主人抛到了脑后。

　　等到秦宁突然一拍脑袋想起自己今天是带着工作过来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的方向。

　　“啊，完全忘记我还有工作了！我不能继续聊天了得赶紧工作去……”秦宁慌忙仰脖喝干杯里的咖啡，夹起笔记本打算赶紧回家通宵赶上进度，以免过两天又得被骂，却没想到笔记本被夏吉利索地抢走，他伸手去抢回，却被占尽身高力量优势的对方敏捷地握住了手腕，只能咬牙切齿地冲着乐呵呵的夏吉吼道：“你干嘛啊，我很忙的！”

　　“工作明天再做也不会怎样啦，小宁你看窗外，景色多好，再说时间还早得很呢，我们去散步不好吗？呐呐，去散步好不好？”夏吉朝秦宁毫不羞涩地卖着萌，简直像只体型巨大的长毛犬在冲主人撒着娇，让人完全没有办法说出抗拒的话啊！秦宁恨恨地瞪着那张笑得跟向日葵一样的脸，无可奈何地抗议了一句与主题毫无关系的话：“你比我小，不准叫我小宁！听到没有，不准叫我小宁！”

　　“听到了听到了，不叫小宁不叫小宁。”夏吉满足地松开了紧攥着秦宁手腕的手，把秦宁的笔记本从背后拿出来递给他，并且监督着秦宁将笔记本妥帖地放进了背包里，这才笑眯眯地把咖啡喝光，说道，“我们赶紧去散步吧！”秦宁一脸无奈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咖啡馆，不过奇怪的是他心里也还真的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抗拒，眼前的夏吉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的大男孩，自己居然也会跟着他一起疯了起来……跟在夏吉身后的秦宁对自己笑了起来，算了，大概真的是自己心态越来越老了吧，也许玩一玩会忘记自己现在狼狈的处境也不一定，换得片刻宁静，让他暂时忘掉自己还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失业人员的事实吧。

　　横穿过城市的这一条河是这个城市生活构建的基础，公路沿它建造，居民楼也挨着河分布，普通老百姓最喜欢的就是在夏夜刚刚吃完晚饭的时候带着家人在河边走走停停，在河边随处可见啤酒小摊上男人们一桌一桌喝着冰凉而泛着雪白泡沫的啤酒，宽大的白色背心卷起下摆露出略发福的小腹吆喝着划着拳，三两对情侣们走在路灯的阴影下紧紧相拥，灯下的影子交缠着密不可分。夏吉一边讲着各种好笑的笑话一边在路上跳着蹦着，彰显着可以让任何人引以为傲的年轻，秦宁听着他的笑话很捧场地笑得前仰后合，这样的组合让他们引起了很多姑娘的目光：

　　两个长相如此优秀的男孩子，走到哪里都会是姑娘们目光的聚焦点。

　　后来呢……二十六岁的秦宁伏在洗手池旁边，又拍了自己一脸的水花，他再度扬起脸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这张映在瞳孔里的脸，还是当年夏吉看到的那张脸吗？那张被他评价为有点儿傻乎乎的却也很是可爱的脸，现在还长在自己身上吗？看到现在这样的自己，夏吉会失望的吧……

　　他不记得那天相遇后他们一起在河边讲了多少个没有营养的笑话，也不记得他们聊了多久，只记得那天之后他们突然一下子就好像变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只记得最后在他被坚持的夏吉送回家的时候，夏吉冲他说：“不管你有多大，我都决定叫你小宁了，因为小宁你实在太可爱了！”听到这句话的自己在他一句“小宁晚安”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夏吉。这城市那么空，空的让我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你。

　　几乎所有生物都具有一种叫做趋光性的本能，天生的就愿意去靠近那些灿烂耀眼的发光体，就像向日葵追随着太阳，就像顶开巨石的豆苗，就像扑进火堆中的傻瓜飞蛾，就像落魄的我追逐着光芒四射的你，不顾刺眼，不顾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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