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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下
曇花香氣似乎更加濃陏了,香得有些咄咄逼人。滑順的光澤漸漸回歸東方不敗的髮間,顧長風幾乎想再一次感受飄逸青絲在掌中的觸感。只有昨晚在洞內痛陳東方不敗不是時,顧長風撫上總在風中向他招手的黑緞,自然而然地。
「你說我該待到花開嗎?」他放下梳子,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全然盛放的奇花固然罕見,卻少了一絲秘密。若我現在便服下忘機散,永遠便只記得它們含苞待放的模樣。或許此刻的它們最是美好,全開反而太艶。你說呢?顧長風。」
最美好?他想起初睹曾令他死而無憾的面容,那可是最美好的一刻嗎?或是他們奔馳在月下樹稍間。
若光陰停駐,或他死於當下,又會如何?他深深吸了口氣,花香彷彿在吐吶間溶入血液。
或在聽聞那聲令狐冲之前,萬物俱滅。
「你應該等到花開。」他希望花開得越慢越好。
「為什麼?」
顧長風不能回答,他不能說謊。
東方不敗注視著他,直到顧長風迴避他的目光。蠱毒沒發作,可他的心肝仍抽痛。
非殺他不可嗎?
這想法浮現,接踵而來的卻是強烈的罪惡感。
你現不恨他對你下蠱,不恨他叫喚令狐沖而後裝蒜。
所以當東方不敗配得上東方不敗四字也無所謂了嗎?
「又有秘密?」東方不敗微笑,他伸展開肢體,倦怠之態忽焉褪去。
他仰頭一飲壼中之水,顧長風有些後悔喝乾他的酒。
「我等不及了。」放下無酒的酒壼,他說道。
「可是你都已等了四天,你也說這罕事可遇不可求。」他說著,避著東方不敗的目光。此人心思如此細,怕已察覺有異。
而自己是希望他警覺,或不希望?
「待會便輪到你嚐那滋味。」東方不敗眺向遠山。
「什麼滋味?」
「和回聲說話。」
顧長風恥笑自己的濫情,可他懊惱起這些日子以來惜話如金。
當他們都剩下骷髏,還能抬摃嗎?
「服忘機散之人有口無言。你也憋了好一陣子,有話可早些說,此時是最後的機會。待我放了你,你能讓自己多留一刻?」
他不能,東方不敗倒是了解。
「你有話嗎?顧長風?」
有,有太多。
「你當我是什麼?」
東方不敗自攤開的包袱中取出象牙白的簪子,修長五指在月下泛著一層幽森的青藍,漸漸欺近時,顧長風平靜地等待他。
那日洗沐後,顧長風折了節硬木簪頭。如今東方不敗取下它,替上象牙白的髮簪。
「大人君子。」他直視顧長風的眼睛,堅定說道。
大人君子?東方不敗,你錯了,你錯了,有太多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昨夜你亦認為我堪稱君子?」
「我託負自身於你,足證心口如一。」
「那是因為我中了抱枉摧心。」
東方不敗搖頭,很堅定。「我防你不給我解藥,但不防你趁我無力反抗,斷我筋脈,廢我武功,或其它凌虐。我也可以要你事事許諾以防,但我不願如此。」
「那你又為何不那麼做!」話語中的痛苦再難掩飾,聽來卻似憤怒。
「顧長風....。昨夜我是否羞辱於你?」
羞辱?
問昨夜自己是否感到羞辱,或是.........。
顧長風瞪視著他,怒睜而帶著血絲的眼睛,任誰都覺得他憤怒。
「必然是了。無論昨夜我是如何羞辱於你,皆非我本意。我不事事要你許諾,正因我知你必報怨以直。叨絮細節,是辱及你,非我所願。」
顧長風出手了,不快,但有種不顧一切的狠勁,不具殺傷力,卻有股剎氣,或許那便是他能得手的原因。
雙手托住東方不敗細滑的面龐,狠狠扭過他的頭,使兩人眼光相對,使東方不敗最細微的表情亦盡收眼底。
玉瓷般的面容先是驚怒,後是疑惑。昨夜自己的手也緊逼皎潔的雙頰。那時他眼中是看朱成碧的迷茫,今宵是不解和意外。
東方不敗揮手震開他。
「昨晚你記得什麼?」
「與你無關!」
或許,他並不清楚昨夜的經歷?
昨夜種種啊。
忽然間,愛憎盡成空虛失落。昨夜的奇恥煎熬他,照說只有他一人知曉是天幸。可發現東方不敗有對昨夜之事並不清楚,或不復記憶,卻是另一番苦澀湧上 。「瘋子。」顧長風喃喃道。
「是瘋,所以不該再拖。」東方不敗黯然說道,境顧四周,長袖一振,綿柔而有力的氣勁襲向四周,帶起一陣輕塵。「我不該等。」
地面開始極細微的震動,不似搖晃,而似黃蜂振翼,迅捷綿延,微而不絕。
木然間,顧長風再次目睹前所未見,也不曾想過的奇景。
曇花一現,本屬難得,世所不知的珍奇異種,更是可貴。而眼前的景象超乎難能可貴。他旁觀花開。
正在開的花,會動的花。
花瓣在舒張,如逐步撐起的純白紙傘,期間開花之聲依稀可聞,如源自咽喉深處的低吟。
它們曾經只是枝葉間的星點,如今一展廬山真容。盛放的奇花,大過枯骨張開的指爪,美的強悍,美的空靈。略帶透明的花瓣如環佩新鬼的輕紗,在只有月光的深夜時分,如林間幽幽鬼火。
千頭萬緒中,妖嬈山魅般的花朵彷若能言,呢喃警惕:「良辰易逝,別期在既。」
須臾間,他彷彿見到曇花迅速凋零。
「你能令花開?」顧長風主動開口,算是示軟。他不想東方不敗服下忘機散時仍感孤單。何況,此人就是罪惡滔天,忘卻昨夜之事也不能算他的罪狀。
便哄哄他吧,到了最後一刻,他總能討他歡心而無損氣節了吧?他們皆是將死之人,自己即不是屈於他的威武,也不會再貪戀他的柔情。
東方不敗收理內息,雙臂一振,利落結下奇妙的氣勁,徐徐說道:「有何不可?」
「聞所未聞,難道葵花寶典亦是蒔花絕學?」
「催花未必非寶典不可,只求內力深厚。」
「只聽聞深厚內功可令飛花落葉皆能傷人,不聞能令花開可察,其聲可聞。」
「見了飛花落葉只想著傷人?啍!是把絕世武功,用俗了。」
「我便是個俗夫,今日一見,才知內功還能如此用。無論如何,與你同行,增廣我不少見聞。」
「那我便再讓你見識見識,武功精深的妙用。」
說罷他抱起阮咸,以欣賞的目光省視四周,選定了一簇高愈六尺的花叢,翩然一躍。
無聲無息地,他落在花叢上,輕盈如蝶。
他獨立花叢之上,身形峭峻如山岩,腳步似飄羽。當花朵因他移步又自襬下現身時,竟是完好無缺。不受一絲抑折,未沾半點塵埃。
「顧長風,我說會還你一曲。」他緩緩坐下,架好手中阮咸。席花而坐,飄然若仙。
顧長風仰望著他,回憶起自初見他後的一切,東方不敗則仰望著明月,若有所思。
「你說,嫦娥孤身千年,如何排遺寂寞?」
「大有可能是養兔。」
「養兔?」他露齒而笑。「為何人人皆知的答案,自你口中出來便格外逗人。」
「定是我現在模樣滑稽。」他指他仍無法習慣的鬍子,以及身上寬大的衣物。
東方不敗搖搖頭,輕描淡寫,卻也堅決的否定。
「你說,后羿能射日,為何妻子棄他奔月,卻不射下月亮?」
「上古之事我所知甚少。說來你曾任日月神教教主,必然知道,倒想請教。」
這回東方不敗笑出聲了。「說得像真有人知道。」他低下頭,輕撥了下弦。「或許他只是不在乎,早忘了。」話語間,人似乎又罩上一層傷感。
幽咽的弦音如細流,滑過清凜月下,映照它,也捕捉它。淒婉,亦帶三分恬淡。「明月幾時有。」他幽幽唱到,不是正氣歌。
「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啊!』顧長風仰望月下的曇花,月下的東方不敗,自己又豈似在人間?
「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顧長風在心中合著。芳香的夜風吹送死亡氣息,燐火般的月下美人,終要破曉前凋零枯萎。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千里共嬋娟,餘音杳杳,彷彿漫入芬馥香氣中,隨之深吸入胸。歌者仰望著殘月,可是希望明月照千里,照拂他思慕之人?
「千里共嬋娟,月下必有人盼你平安還歸,顧長風。」
顧長風搖搖頭。
東方不敗不隱藏自己的意外,自花叢上彎下腰,以玩味、詢問的眼神望著顧長風。
顧長風理解他的意外,東方不敗眼中自己並非出身江湖,不可能無根無底,無親無故,否定那問題是古怪。可他不想多說。此時此刻,他不想要其他事插在他和東方不敗之間。
『其實我死在這也好,田啓雲之死兩造皆亡,便沒人會去追究,令家門蒙羞。』
似是理解他不願提,東方不敗移開他能發問的雙眼,換上一抹關懷的微笑。雲霧般的曇花拱起他,幽微的月光點綴鬢邊、眼角、和柔滑線條下,面上分明的棱角。
顧長風發現最後一刻有他相伴,或許是自己今生最開心的事。
「月圓前這段時日,你要靜心修息暗柳生天篇,一日不可怠惰,否則後患無窮。」東方不敗將手中的阮咸拋來,顧長風接下時,它發出有若訣別的低吟。
「把忘機散給我。」
顧長風依言而行,他至包袱旁蹲下,背對東方不敗時,發洩了強壓下的痛苦情緒,他無聲的吶喊,面容扭曲。
「圓形的那瓶。」
自己躊躇久了,東方不敗出言提示。
顧長風自盒中揀出銀瓶,收起不該流露的感情。『其實我不願你死。』他心想,最後關頭,他終於坦然。『但你的死可以免去太多殺戮,而我比誰都有責除去你。』那句「我從沒想殺你」又迴蕩耳際。
他將銀瓶遞向東方不敗,這是對他的職責,他的錯誤,他的一生最後的交代。
東方不敗不僅接過銀瓶,還握住顧長風的手。
那溫度有若冬陽。
「玉體須為美人惜。」他說,望著壓抑各種情緒的顧長風。「我不知你家事,不知何故你老不顧身,彷彿無牽無掛。但無論前事如何,你往後必有良配。到時,別再老不惜一死了。」
「我生來便為保家衛國,是以民脂供養,世蒙庇蔭。難道還要眷戀私情,貪生怕死?」
東方不敗沒因他正氣凜然的反駁動搖,直盯著他,出口有訓戒般地說:「孔曰成仁,孟曰就義。我,現在告訴你。」他停頓強調:「他們都只是說說。」
顧長風甩開他的手,不看那雙眼睛,再不如此,他會沉淪。
好一會他沒回頭看,只聽著身後悉悉數數的聲音。理智要他冷靜,警告若舉指違常引起猜疑,計劃便會失敗,可他需要一些時間。『若他已無心天下,我便不必殺他。』也或許一問之下他起了疑心,藉那抱柱摧心輕易審出自己的念頭。
就算他說無心又如何?他也曾答應自己不殺人啊!
回頭時只見東方不敗立於花叢上,手持曇花一朵,裝有忘機散的銀瓶似被細絲固定在花芯。
他舉起曇花,似以花為觴,邀月而飲。
「東方不敗!」
曇花觴傾向唇間,尚未流洩埋葬一切的忘機散前,顧長風喊道,那聲音有力,卻也顫抖。
花間人望向他,幾分迷惑,又依稀幾分理解。
這是最後的機會。
「昨夜,你到底記得什麼?你到底在做什麼?」至少,死前他想弄清楚這件事。
愁苦回歸東方不敗眉目間,似忍淚的抽動在如霧芳華間瑟索。
「你想知道什麼?好奇你義正詞嚴的評議起何功效?」
顧長風微微搖頭。
「你沒半句違心,我也無意辯駁。」他垂下手臂,花觴在他雙手間承受他不安的撫弄。
「我只想聽個來龍去脈。」
「你便那麼想知道一個瘋人的狂想?好,告訴你亦無不可。」他別過頭,補訴道:「如果這樣方能慰你昨夜之恨。我不知道我怎麼對你了,也不想知道。但我能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原本東方不敗敢作便敢當,現今卻是廢殘懦弱。昨夜聽君一頓訓斥,便覺得天地萬物皆憎厭於我,一時孤單自傷無從排解。」
洞穴深處,影子都不相伴的闃黑中,東方不敗暗自啜泣。
「我想起令狐冲。」
顧長風知道,深吸他體香時得知。
「我落下黑木崖時,他隨後跟來。當日他刺我一劍,而我.......。我幾乎是示軟於他,僅換來絕情冷語。似乎只有當我墬下萬丈深淵,方能得願意伴我之人。」
於是他一躍而下?
「在瘋癲中我和他重逢,我在妄念中躍下山崖,他果然為我而來。就在我悲喜交集,要向他泣訴一切時,他看清了真正的東方不敗。如你所言,剝下那層矯飾,東方不敗一無可取!」
你漏了那一吻,你記得嗎?你忘了嗎?
「於是,他棄我而去,而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他說著,表情忽然極度痛苦,緊顰的兩眉如相偎的劍鋒。
「那眼神....。」微微哭音摻入他話中。
「他去而復返,他看我的眼神....。在黑木崖上他都不曾如此冷酷看我。比他的冷語酷寒千倍的眼神。」
酷寒千倍的眼神?
顧長風雙目圓睜,當他居高臨下,俯視愛與恨的繋鈴者時,落地鷹隼眼中又見何物?
之前他不曾想過,好比昨夜他忘了逃離。
「那.......那眼神不屬於令狐冲。」他語帶忐忑。
東方不敗重重搖頭。「我知道不是他!那是瘋子的妄想!」
那是我。顧長風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羞恥感阻止了他。
「促我殺害族人,殺死雪千尋,導致我對逝者的誓言尚不能信守的瘋病,臆造出了那讓我想殺死自己眼睛。若不是發作時神智不清,你今早已埋了我。」
「我不能自已的猜想著,或許他就是如此恨我,僅是念在一絲情面未全然形於色,或許他在黑木崖便如此看我,只是斯時我心高氣傲,未曾察覺。或許他跳下來根本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與他共渡一宿之人。或是若他了解真正的東方不敗,根本不會想來找我。」
「我落下黑木崖時他為我而來,本是我最後一絲安慰,而不能自已的妄臆即將把一切破壞殆盡!我!不願再想了。」
他說罷,仰頭飲下花觴中的忘機散。風奏起瑟瑟哀聲,漫舞黑霧般的青絲掩蔽皎若明月的身影。
自己曾經想過,是因他為面容討喜,才對他百般寬容?
討喜?豈能如此輕描淡寫?那是集天地鐘愛所造化的身姿!
長袖飄搖著,因他舉杯的手勢褪至接近關節處,露出白晰的前臂,彷彿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它們的柔細。昨夜蒼白的羽翼無助地伸向自己,卻只能構到山風,於是現在它們舉著忘機散。他眼中的解脫,他眼中的終結。在顧長風痛苦而矛盾的注視中,東方不敗緩緩臥下。
他融入花叢間,一如在躺椅上仰月而臥。長髮錯落有致地散落,垂落長睫下是終於落下的淚水。
他不恨那聲令狐冲了,他恨自己昨夜只有恨和慾。
若何堪憐的東方不敗,而自己昨夜可有一絲仁憫?昨夜為何不拭去他的淚水?
只要一絲溫柔,只要拭去因自己冷眼旁觀滴下的淚,或許他.......。或許他便能得到安慰。
或許他便不服那忘機散。
不服那忘機散。
他便不可能殺得死東方不敗。
忽然間,他發現眼前的美景仍舊不可思議,東方不敗是仰臥在半透明的嬌弱的花瓣上啊!那代表他一身奇功尚在催動。
「東方不敗,我問你!你到底還有沒有心問鼎天下?」
迷惘的眼睛微張,望月沉吟:「有窮能射月....。」夢囈般的低語漸漸微弱,月字幾乎細不可聞。
而後,他自花間落下。
顧長風狂奔向前,撞得曇花離散風中。「你說清楚!」他接住東方不敗,幾近嘶吼。
這問題太重要。若他說無心,無心。那麼自己不必殺死他。不必。他會活下去,一如落下黑木崖後完好依舊。
飛花落他面上,曇花羽毛般花蕊落在東方不敗睫上,而緊閉的眼睛沒有自然的微顫。顧長風知道人不只是睡著,藥力還使他深深昏迷。
他不甘地搖晃他,最終了解到為時已晚。顧長風緊閉雙眼,忍著某種衝動。再睜開眼時,月光粼粼流轉在他眼中。
「東方不敗....。」他輕聲唸著那名字,如在陣陣爆炸的戰船上最後的呼喊,似不甘,似道別。
他用最輕的力道拂上白細的臉龐,拭去眼角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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