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贪狼

作者:君方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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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猜酒


      这一路好吃好玩又慢条斯理地走着,即便事先知道了他出来的目的,走着走着便忘了初衷,悠闲得总以为此番只是富家公子出门踏青游玩罢了。
      白日里他也不提这些,晚上才偶尔偷跑出去同之前那几个心腹模样的人计划事情,我自然是悄悄跟着了。
      他们找人散步流言,这边说是苍岙山谢大侠的女儿给南宫翊调戏了,另外一边又找个地方散布说最近有人假扮了南宫翊频频作恶。平民百姓对江湖事不怎么关心,传言便流得颇慢,唐无笑也不急,继续一路赏花采风,心情颇好。

      一路往北。
      这厢我们正走到天音府,这里算是江南的最北端,以一个烟波渺茫的浩天湖闻名于世,总是有些个文人墨客寻到此处,执扇作诗,一派诗意盎然的风气。关于此处的江湖传闻亦是不少,最有名的莫过于十二年前江湖奇侠谢少红同李穆君的君子一战。点水潇潇,落竹为萧,说的便是那一战,水是这浩天湖的水,竹则是天音府外二十里的苍林竹海。据说曾亲眼见过那场比武的江湖中人在天音府遇到来浩天湖一睹风采的文人诗客便要将当日的情景说上一说,传的久了,也不知是谁作下了句子,慢慢的,也就传开了。传闻谢少红仰慕李穆君,邀其一战,当时从浩天湖一路打到苍林竹海,打了约莫一天一夜,身法潇洒,剑点水,刀削竹,引得当日围观的众人无不钦叹。直到打得累了,现做一只竹萧,一个吹曲,一个舞剑,成就了一段良缘佳话。此后便有江湖侠侣慕名而来,只为在当日谢少红倚靠的山石中流连一番,在李穆君当日停驻的凉亭里休憩片刻。
      唐无笑兴致颇好,包下了临湖最大一间酒楼醉忘仙的三楼整整一层,只为看黄昏时那一抹落日与彩霞。他教人煮一壶煎茶,香气袅袅,又置个拨弄琵琶的姑娘在一旁,真真是个有钱又懂得享受的主儿。
      我同他面对面坐着,靠着窗边上一张大桌。
      从此处望去,浩天湖远处山影交错,实是一幅现成的山水泼墨。近了,便是亭台楼阁,隐藏在密密的柳树山石背后,风拂过,便见柳浪,闻得涛声。
      唐无笑懒懒靠在窗头,看似在笑,又不似在笑。眼神似乎看向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旁边的小姑娘端了菜过来置下,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肯走,许是看这客人看风景的模样呆了。
      我心头一叹,小小年纪便已是这幅魅惑的样子,若是长大些,褪去了青涩,心里头再多装些东西,气质更甚,该是怎么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
      我正想着,远远有声音传来。
      “听闻无笑公子大名,今日得见,风采更胜传闻。”人未至,声先达,听声音是个豪爽的主儿。
      唐无笑依旧望着窗外,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只道:“阁下过得了我的影卫,身手不凡,却不知要给主人留些面子么?今儿我心情好,便不同你计较了。”
      话音未落,来人已到跟前,却是从另一处窗外进来的。
      此人约莫三十岁,长相颇是柔和,一袭青衫,书生打扮,只得一个青竹簪子将头发全盘了起来,此外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饰物。他手上提着一支酒壶,壶盖没打开,已隐隐有酒香传来。
      他将酒搁到桌上,也不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唐无笑。
      唐无笑闭起眼,似乎在品了一番空气,脸上满满浮出微笑,道:“三十二年杜松的底。”接着拿手抵了酒壶,我瞧他使了内力,不一会儿便有不同原先的奇香传来,片刻功夫,那盖子自发跳将开来,霎时酒香扑鼻,溢满了周遭。他再一笑:“金银花,桑果,山药。”执起酒壶便饮了一口,眉宇间却突地有了些疑惑神色:“你还将什么特别的东西放了进去?”
      青衫男子笑道:“认输,我便告诉你。”
      唐无笑又饮了一口,思索了片刻,才道:“我认输。”
      青衫男子似乎松了一口气,道:“是凤鸟的血。”继而抚掌大笑:“无笑公子玩的游戏,也有输的一天。”
      唐无笑又将酒壶热了一热,再细闻一番,道:“是了,果真妙,以血入酒,再用金银花的腥味掩了血味。你能想出这种法子来让我认输,我倒是好奇,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需要我来做的?”
      那人微微一笑,道:“不难,只想和你打一架。”
      “何时?”
      “便是现在。”话未说完,已使招过去。
      唐无笑似乎也早有准备一般,原本还一副凭窗倚栏的样子,却不知怎得身形一动,已斜斜退了几步,我再一看,他仍坐在凳子上,却是另一张台子了。还没等青衫男子追过来,唐无笑已开口道:“扰了这里可不好,阁下同我出去打罢。”说罢还拿袖子掸了掸桌子,其实他方才轻飘飘的过去,也没带起什么风,又能落得多少灰在上面。接着还冲我笑了一笑,道:“絮絮,先吃菜,我很快回来。”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两人一前一后身形如燕地跃出酒楼,直往浩天湖飞一般地掠去了。恐怕往后关于浩天湖的江湖传闻,又要添上浓浓一笔了。
      我不好光明正大的使仙法追去,只得呆在原地,远远瞧去,只是见两人在空中极快的拆了几招,一路往湖面跃去,再一眨眼,他们已在水面蜻蜓点水般踩了几下,一个轻飘飘地落到了水中亭上,一个立在不远处的湖心岛上,互相对峙着。从我这里瞧去,别人恐怕觉得人影已模模糊糊,只能依稀从衣饰上辨出哪个是哪个,我却仍是瞧得清楚,连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唐无笑立在亭中,神态颇是悠闲,全然不像是在打架。那青衫男子还要再动,唐无笑却又抢着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打完了,我认输。”也不理那青衫男子错愕的神情,他扭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笑得颇是开心:“絮絮还等着我回去吃菜呢,阁下请回吧,恕不奉陪了。”说罢没等别人点头便自顾自地回来了。
      我呆了一呆,看他又坐回我对面,只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走开过,半晌才问:“你就这样将人家打发了?”
      他瞧我一眼,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将别人打发了?”
      我一惊,暗叹自己又讲错话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理当看不清又听不清楚才对,只得吞吞吐吐道:“我猜……你赢了,可真是快,也不给人留点面子。”
      他悠然自得地夹起一口菜,细细咽了,才慢吞吞道:“我打不过他,逃回来了。”神色间却有些得意。
      我瞧他小孩子的样子,忽的心下一动,问道:“只要你答不出来那酒的成分,便答应别人做一件事么?”
      他笑问:“怎得,絮絮有事想让我帮忙?你说便是,不用玩这游戏。”
      我摇了摇头,突然想起自己几百年前埋下的酒,莫说是年份让人猜不到,酿酒的成分也是仙家才有的东西,他定是猜不到的。这酒原本便是埋了给他的,只是……前尘往事……不想也罢。
      我瞧他颇是期待地瞧着我,心里一叹,道:“只想送你一坛酒。”
      “哦?”
      “你等我去买。”

      我一路跑出了醉忘仙,寻个普通酒家进去,又在别人后门使了个诀去了几千里外的中原腹地。
      待我停下,只看到一片看起来似乎从未被开垦过的平坦荒地,隔很远才只得几个光秃秃的枝桠,暴露在阳光下,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除此之外,便是些低矮的野花野草,稀稀拉拉地零落散在地里。我在这片空旷广袤的地上确认了好几遍,却仍是不能相信这便是许多年前那个热闹非凡的小镇。许久不曾来过,这里的变化着实有些令人吃惊。
      不过我在酒坛子上留了印迹,地方确是没错。
      我使个诀将其中一块地翻了起来,翻得很深,才隐约能辨出个坛子的轮廓来,便是当年我埋下的那个不太大的酒坛子。我将它挖了出来,连着些碎小的却整块整块粘在上头的土块,还有好些斑驳的泥印子。好在酒坛子被我加持了法术,没什么大碍,只是我废了好大劲儿才将它弄干净。
      我看着手里的酒坛,当时拿泥与蜡纸封的坛口已随着年岁的久远而结在了一起,我闻不到酒味,开始担心这酒还能不能喝。

      那时候他在这个市镇里开一个小酒肆,说是酒肆,其实只是个大约能立得下两个人大小的铺子,沿街开个门,摆张台子卖自家酿的米酒,生意不怎么兴旺,只够维持生计。
      我在观尘镜上一路看着他,直到他如此生活了许多年。
      那一世的他是个孤儿,小时候跟随着乞丐们一路走到了这里,有个卖酒的婆婆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教他在小酒肆边上帮帮忙,替人打酒,偶尔也替街坊邻居送送酒。
      待婆婆撒手西去了,他也无处可去,便一个人将这个铺子勉强支撑着,混个生计。
      我化作个路过的商客在他那里买了酒,一饮却实是下不得口,却不知是在九天饮惯了仙家酿制的酒,还是他酿的酒实在不好。想是两种原因都有吧。
      我心中生了一计,便开始数落他卖的酒不好。
      他似乎是给我说得傻了一般,连连向我道歉,还要赔我酒钱。
      我瞧他憨厚的样子,只觉得这一世应是很容易应付的,心下开心,笑道:“我这里有个酒方,你分一半铺子给我,我便教你,如何?”他愣在那里,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便死缠烂打半是强迫地让他同意了我留下来。
      实是同他相处之后,我才发现他是一个傻子。
      好在他人虽然傻了一些,却是善良的,总是不介意自己吃亏一些,成天乐呵呵的。
      我成了那间酒铺子的老板娘,又用了在前朝寻到的一直珍藏着的酒方,那酒铺在我的影响下,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他也再不用挣扎于温饱了。不过瞧他的样子,也并没同之前有什么变化,果真是傻人有傻福,容易满足得很。
      时间长了,我同他成了亲,有时起了兴致我便捉弄他一番,欺负他一下,他也仍是笑得开心,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被欺负了。
      我们有了大一些的屋子住,后来又开了几家分铺子。
      直到……我想起了自己下凡来的目的。
      那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又想许是同他讲不清楚的,只留了字条,又留下几张酒方,逃也似的不告而别。
      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真真是傻,他不识字,我留下字条同酒方又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我在观尘镜上偷偷看着他,白日里他便总是望着我留着的那几张纸条发呆,神色间仍是傻傻的,许久也不动一下。若是晚上,他便要抱着字条才能入睡。渐渐的,生意也不做了,原本开起来的那几间铺子便荒废了。
      我不忍看下去,在九天的宫殿里蜷缩成一团,也盯着墙壁发呆,望着窗外发呆,直到下一次再看那观尘镜,却发现他已死在自己家里,却还无人发现。
      我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了一道,也顾不得自己成日里倦怠邋遢的样子,急着又下了一躺凡。
      那时我还没有请教月神,还不知道所谓自责,所谓内疚,只觉得心口似乎被什么剜去了一块,疼得发慌。我在离那个市镇不远的郊外寻了个地埋了他,立下块木牌子,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只得留了空。又跑回九天去太上老君的院子里偷了些草药,同自己宫殿里原本粗粗酿了一半的酒混着,封入了个酒坛子里埋在他的坟边。
      然后我坐在那里,看着留空的木牌子,从日出看到日落,坐了好几日。
      ……
      我看着眼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荒裂的泥地上再寻不到一丝一毫当日的痕迹。
      时间果真能埋葬一切,平息一切。
      我恍然惊觉,我在九天呆了几百年,凡间约莫是有万年了。
      难怪沧海桑田,莫说市镇,连之前埋下的酒,也已入地百尺。
      人也是,凡间短短一瞬,尝尽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便去往复轮回,原先的记忆也就再无需执着了。只有我这般的神仙,生命冗长,有时候觉得已记得不太清楚了,待看到眼前一切才发现往事又历历在目。如我这般,才最是看不开,放不下的罢。
      我心中酸涩,想着已出来不少时间,只得抱着酒坛子掐个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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