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赵宜虑只去了化学实验室一次，就再也没动过参与其中的念头，让陈静庭一个人忙吧，她也乐得做甩手掌柜，毕竟前头她做了这么多，既然变成了合作项目，也不能让他白占了便宜，想到此处，赵宜虑更加是轻松得无所顾忌。
　　终于是迎来了雨天，约莫在凌晨时分，外头雷声就轰鸣不停，闪电一道一道的划过玻璃窗，不一会儿雨就打了下来，窗户被震的噼啪作响，闹的没法睡觉。
　　赵宜虑因着近来生活健康规律得接近老年人，倒也没出现失眠焦虑的症状，即便是外头雷雨交加，她也伴着雨声睡得安稳自如。
　　可是显然有人没有睡好。
　　天色才蒙蒙亮，林蕖就已经穿戴好，站在玄关边，表情是少有的严肃，她皮肤薄，眼睛下缘的浅青色尤显突出。没等宜虑开口问，林蕖就径直说道：“我论文的材料不见了，可能是丢在图书馆了。”
　　她面无表情，语调平平，像是在机械的宣告某个结论。
　　赵宜虑听了，也觉得不大妙，默了半响，谨慎开口，慢慢说道：“是全都掉了吗？蕊蕊你有没有留电子版？”
　　林蕖烦躁的扒弄头发，脸上的五官都拧着了，长叹口气：“倒没有，我也考虑到这个问题，还特意做了扫描版，刚开始扫描东西就掉了。掉了一大部分，包括考察时的原始数据。”
　　赵宜虑心里哀叹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不死心，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掉了啊，确定没记错？”
　　这段时间林蕖都快要忙疯了，经常通宵泡在图书馆，要是就这么掉了，远不是不是可惜两个字就可以表达的。
　　林蕖声音恹恹的，不欲详谈的样子：“我前两天急着回来接一个电话，走得太匆忙，到昨天夜里才想起来。我今天去图书馆找找了，看能不能找到，要是不行，我去问问老麦吧，怕不是一顿骂这么简单了。”她弯下腰去系鞋带，身躯勾成一团，隔着T恤都能看到隐隐突出的脊柱。
　　林蕖出门后，宜虑靠在玄关处，兀自出神。
　　在以往休息的这几天里，赵宜虑每天都会去生物工程系旁听课程，即便是没头没尾的听着，也不会觉得枯燥无味，只要一想起徐惟是也曾经学过这些，赵宜虑顿时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腻的苦橙花香。
　　可是今天，她为林蕖忧着，没了心思去听课，但又帮不上忙，她打电话向几位师姐询问，得到到结论几乎一致，她更加难安，却也只能在家里干着急。
　　好在林蕖的运气并不差，赵宜虑弯弯嘴角苦笑着，要是搁在自己身上，怕是真掉了。
　　材料是在藤编圆几下被发现的，像是被胡乱塞进去一样，材料折皱的不成样子。赵宜虑没想这么多，急急地给林蕖拨电话，手机在房间里响起时，赵宜虑真是哭笑不得，她走得急，没带手机。
　　赵宜虑把材料放在进门的鞋柜上，打算出门去图书馆找林蕖，林蕖是个急起来就不着调的人，要是真的犯傻闹到老麦那里去了，即便后来证实是一个误会，对林蕖来说也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宜虑在图书馆里一层一层的转，心里火烧火燎的急，还得注意脚步放得轻，粗粗找过一遍，没见着林蕖的人，赵宜虑累的走路时脚步都深浅不一。她靠在路边的座椅上微微喘着气，一路着急的赶着，也没仔细想想。她和林蕖各有各自的空间，她并不熟悉学习工作上的林蕖，这样找下去几乎是做无用功，倒不如直接在老麦的研究所楼下等她。
　　守株待兔果真是一个笨办法，研究所楼下来往的人并不多，但宜虑站的时间长了，有不少人开始好奇的看着她，甚至有热情的老外上前询问要不要帮忙。
　　好在林蕖没有让她等一天，快下午四点时，林蕖才迟迟出现，像是从阴沉沉的天空尽头走来，拖拖踏踏的走着，整个人像是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雾中。
　　宜虑眼睛不好，眯着眼睛才勉强分辨清两米开外的林蕖。她没好气的说道：“到哪里去了，手机也不拿，材料找着了，你给塞藤几下边了。”
　　林蕖都来不及计较宜虑的语气，整个人瞬时软了下来，像是溺水一般脱力，既狼狈又庆幸。她看着宜虑面露不善，笑笑开口：“等了多久啊？”
　　赵宜虑懒得理她，瞪了她一眼，拎着手中的伞，往回去的方向走。
　　林蕖几步跟上，挽着宜虑的手，亲亲热热的往她身上蹭：“姐姐，脾气不要这么大嘛，你看，你明明是做了件好事，要是态度不好的话，这件好事不相当于白做了么？多不划算呀。”
　　宜虑耐着性子无奈道：“不知林妹妹有何高见？”
　　林蕖从善如流的回答道：“当然是应该说些讨巧的乖话啊，这样的话才能让别人对你感激涕零啊。”
　　宜虑瘪瘪嘴巴：“你就胡扯吧。”
　　林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里都涌上了泪，她低低的呢喃：“困死了，你中午应该没吃饭吧？晚上有个留学生的聚会，你去不？”
　　这样的聚会，在宜虑甫来美国时，因没法推脱也参加过几次，但是她觉得非常的不舒服。不是说这个聚会不好，而是宜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抗拒聚会一类的集体活动。
　　在聚会里好像人人都可以玩得很high，只有她一个人沉默的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怎么也融不进去，他们的快乐，与她无关。
　　来了，没有人在意，半途走了，不会有人知道。
　　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
　　宜虑摇摇头，轻声道：“我不去。”
　　林蕖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今晚你必需要去啊，是罗簌师姐的生日。罗师姐特意点了你的名喔。”林蕖看见宜虑的表情瞬间由抗拒变成了认命，乐呵呵的补充道：“唉，你不是有社交恐惧症吗？今晚人会特别多，罗师姐你是知道的，她一定会拉着你到处结交的，哈哈哈哈。”
　　当宜虑真的被罗簌拉着四处打招呼时，宜虑已经在心里把林蕖问候了个千千万万遍。罗簌师姐的热情，简直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迎面把她淹没。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罗簌好像格外偏爱赵宜虑，偏偏她又是个刀子嘴的主。
　　招呼寒暄了半场后，宜虑捧着橙汁靠在墙边调整着呼吸，罗簌看她的眼神啊，满满的都是嫌弃，怒其不争道：“你就不能笑得自然点，那么害羞干什么啊？整天窝在实验室，也没见着你有个什么社交活动，这么下去怎么得了，迟早会被淘汰，现在社会光靠技术是不够的，人脉关系才是占大头的啊。你说你怎么就听不进呢？”
　　宜虑头都要点成筛了，她也很委屈：“师姐，社交是需要天赋的啊，我见了陌生人感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脑子跟冻住了似的，更别说谈笑风生了。我也想要眼波流转，嗔痴笑骂，烟视媚行，不沾片叶成为一个风华绝代的交际好手，但是我不具备这个技能啊。”
　　罗簌本来还在板着脸教训她，听了这话怎么也绷不住笑了出来：“哪儿学来的啊，怪里怪气的形容。听着耳熟。”
　　宜虑老实的提醒道：“林蕖。”
　　罗簌拍了拍手，笑道：“就说嘛，这话倒还像是林妹妹的风格。”忽而感叹道：“你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当初带着去你去找林蕖，就是想要让你学学林蕖，你倒是好，别的没学到，这个倒是学到了手。”
　　宜虑微微笑，像是陷入回忆之中，没有做声。身旁人影来来往往，有人低声笑谈，玻璃杯轻碰的琳琅声像是交织着一张轻柔迷蒙的网，兜头罩下，挣脱不得，沉溺其中。
　　她是不是安逸得太久了，久到都忘记了初衷。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眼前好像渐渐蒙上层层阴影，叠落在一起，赵宜虑觉得好像她的脖子僵在一瞬，到底是抬不起来，还是不忍心抬眼看？
　　不忍心一次次让自己满怀希望欢喜，一次次无情的让自己看清现实。
　　她看清前方那双棕色休闲皮鞋，她几乎可以刻画在脑海里的模样。
　　罗簌狠狠地拍了她一下，宜虑猛地抬头，那张熟悉的面孔萦绕在她脑海里这么多年，沉沉浮浮，就这样突然间撞进了她的眼中。
　　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连微笑都不会，呆呆的站着，看着他几乎无懈可击的脸，矜持的向她问好。罗簌已经忽略她，径直开口：“我跟你介绍一下，赵宜虑，霍夫斯去年收的弟子，学生物医学的，南城人。”
　　徐惟是礼节周全，尽管脸上带笑，周身却像是隔离在疏离冷淡之外。
　　赵宜虑没有急赶着搭话，她像是近乡情更怯，不敢贸然动作，生怕触破幻境。
　　罗簌在后边不耐烦的推了她一把，宜虑向前跌进一步，目光是粘稠的，是涣散的，她忍不住想要看他，她不敢看他，她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飘，她没出息，她知道。
　　她像个讷讷的小学生一样站在他面前，她曾在漫长的七年里无数次幻想过与他初见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窘迫。
　　可是没有关系，她不在乎。只要能够遇见他就很好了，完美的要求都是奢望。
　　罗簌撇下赵宜虑，宜虑面前站着她心心念念的人，如果贸然搭话，他会不会看不上她？如果不说话，难道就站着看着他转身离开？宜虑在心中飞快的计较着。
　　他没有让她为难，徐惟是问道：“赵小姐硕士读的什么？是分析化学么？”
　　宜虑心里抖成了一团乱麻，脸上却恢复了自若的神色，甚至比之前状态还要好：“不是的，我是直博，没有读硕士。”
　　徐惟是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你看去这样的小。”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高中生。”
　　宜虑闻言笑起来：“我本科的时候有次随室友去KTV，一行人结果就我要查身份证，他们怀疑我没满十六。”
　　徐惟是容貌偏清俊，给人只可远观之感，可笑起来的时候却面色柔和，连脸廓的棱角都化了三分。
　　“我们是校友吗？我本科在北京读的。”徐惟是问道。
　　宜虑心里一阵阵止不住的颤，她一直说她不在乎，其实是假的，她在在乎的人面前，彻底的丢盔弃甲，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感受到强烈的自卑。
　　她看着他硬挺的衬衫衣领，话说出口却是异常的容易。
　　“不是，我们不是校友，我本科是泸南医学院。”
　　说完后，宜虑第一次正视徐惟是的眼睛，她用了很大的勇气和力气，坚定地，却也像小孩子破罐子破摔的简单纯粹。
　　我就是这样的。
　　她盯紧他脸上的表情，一丝也不错过。
　　他神色不变，没有如以往一般人的疑惑或者意味不明的表情，更甚至与瞬间划清阶层。他没有，他歉意道：“抱歉，我一直都是学的化学专业，对于医学基本上没有了解。”
　　宜虑松了口气，心里却觉得塌了一块，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该是这样。
　　她为他背离了一切，好在时光终究是没有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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