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七章(修)
说实话,如果不是从再见到现在,她心中一刻不停地叫嚣着那些我全然听不懂的话,我定然会相信她。
这样“表里不一”的小姑姑多少让我有些害怕,我哪儿还敢多问?只得一路沉默跟着她走。
最后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在一座二进院前停了下来。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街门上高挂着的匾额上提的字所吸引。
“绘风雅院”四字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①,是难得的好字。更难到的是,这字初见便给我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可要说这熟悉感从何而来,我又一时没有头绪,想着想着眉头也就不知不觉皱在一起。
这模样自然让小姑姑误会我嫌弃这儿小,便无奈一笑,轻抚我头顶,向我细细解释。
原来这院,是她未出门时的闺阁。出门后原是要搬到别处院落的,只是小姑姑实在不舍这十多年来自己亲手打造的一草一木。
索性邵府地界大,四周也没有毗邻的院落,便推了闺阁原来的墙,增了东西耳房,又将原本倚墙而建的仆从房扩建重修成东西厢房,再加了抄手游廊、垂花门、影壁、倒座房与街门,阔阁成院。
也正因如此,这绘风雅院的布置与整个邵府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但比起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这朴实无华的小院更像遗世净土,让人耳目一新。
“素闻弟妹博关经典,渔经猎史,我原以为与我阿弟相比已是难分伯仲。不想今日竟才知弟妹还懂土木之说,倒是比我那只读圣贤书的木头阿弟要有才的多。”
一阵爽朗笑声引得我和小姑姑双双回头,只见一身穿茶白色劲装的男子抚掌而来。白色发带竖起的高马尾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腰间左侧挂着代表身份的腰牌,右侧则插着把制作简单的竹笛,竹笛旁挂着一只我两手大小,刀工精巧的青玉葫芦。倒有几分“白衫素马仗剑走*②”的侠客风范。
“大哥说笑了,锦画不过是东猎西渔,多知为杂,哪里比得上文郎大才?”
见到来人,小姑姑正欲作福,那男子连连摆手道:“你是我阿弟媳妇儿,一家人关系!这般动不动行礼反倒生分!你若真过意不去,不如赏为兄进屋喝一碗热茶,也好让我去去疲乏。”
男子一番话惹得小姑姑掩嘴而笑,也就弃了礼数,侧身引男子入院。
我原以为小姑姑酷爱木槿,但走进街门,转过半月门,入了垂花门,一路所见都是菊非槿。
进了二进院,入目更是一片墨色菊海。
恰巧此时一阵秋风袭来,这风虽不如春日娇嫩,亦不及夏日金贵,远没有冬日冷酷,却满是许肃杀之感。
然此时入园的秋风不如其他地方般杀伐决断,更像个多情的公子拂过墨菊的素颜,欣赏着她的翩然起舞。只是舞未绝,他又要离开,只得带着墨色的花瓣,如定情物般小心揣好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此时此景竟让我看得有些痴了。
“赐儿在想什么呢?”
“不争春色不争芳,不媚时欢作紫黄。朵朵如拳深墨色,秋风舞罢斗寒霜。*③”下意识地背出这首应景诗句后,我才惊觉这不是在家,急忙抬头望向小姑姑,嗫嚅道:“对不起……”
回应我的是小姑姑惊喜的目光,“赐儿这么小便学过这首《墨菊》了吗?真是好厉害!”
如此直白的夸赞让我不由脸有些烫,不由低头拽着衣角喃喃道:“天赐不厉害的,要是小姑姑见过哥哥,就知道他才是真正的神童……”
低着头的我并没有注意道,小姑姑在听到我这话后一闪而过的神情还有身旁那男子凤眼微眯,暗自打量着我。
直到小姑姑身边的奶嬷嬷提着披风劝我们进屋,这段小插才算过去。
落座奉茶后,小姑姑向我们正式介绍对方,我才知道,面前这个白衣侠客是小姑父的孪生兄长,嘉衍镖局的总镖头,天涯。
面对我的乖巧行礼,天涯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琉璃瓶给我。“抱歉啊,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小玩意儿……这是这次我从滇南走镖带回的当地甜饮子,你应该会喜欢。”
略带温度的粉色琉璃瓶上刻着朵朵桃花,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在说什么,小姑姑便以“有要事与天涯伯伯谈”为由,命一个不认识的小丫鬟将我带到一旁耳房照顾。
至于归燕姐姐?
出了祖母的东堂,小姑姑便命她去彩凤阁将她之前预订的云锦搬回来,再顺道去晶轩坊买几屉招牌点心。我不知这两者相距多远,但见她当时骤然难看的脸色,想来是近不到哪儿去的。
也正是这样,导致我和那个不认识的丫鬟姐姐在耳房大眼瞪小眼相互瞪了由半盏茶功夫。
后见我乖巧,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她便自顾自拿着绣篮坐到耳房前的太阳底下,纳起了鞋底。
可偏偏在这时候,我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想来也是,从一大早被母亲乘车带到这个邵府,又在门前“上演”了好大一出“生死别离”,再接着马不停蹄走完小半个邵府,到现在才咕咕乱叫,也是多亏前些日子挨饿的福。
我出门去告诉那姐姐,但那人头也不抬地和我说了一堆,大意是:这时候厨房都熄了火,让我再等上一个时辰,到时就是主子们午膳的时候,她再去帮忙张罗云云。
听完她的话,我觉得颇有道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想了好半晌没想出所以然的我,只好讷讷应下,慢吞吞地趴回罗汉床。想着再趴会儿,忍忍就过去了。
但饥饿这东西,越忍耐就越难捱。
翻来覆去许久后,我还是被饥饿打败。猛地爬起身想向小姑姑要点东西吃时,无意瞥见被随手放在小机上的粉色琉璃瓶,想到刚才天涯叔叔说,这是甜饮子,应该多少能垫垫饥。
费九牛二虎之力起了瓶封,一股浓郁桃香直冲鼻尖,引得我肚子更是咕咕大叫。我猛地喝下一大口,满口桃香顿时弥漫唇齿,果然甘甜无比,只是隐隐带有些酒味。
但此刻我已顾不上这些,饥饿趋势本,能,让我不由狼吞虎咽。要不是归燕姐姐突然出现,我绝对能把这甜饮子……
咦?
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眼前出现了三个归燕姐姐?
为什么三个姐姐都在围着我转圈圈?
别……别转了……转得我,有点晕……
脸上传来的清凉让我不由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醒了醒了,孙少爷醒了!”
耳畔激动出声的老妪是之前刚见过的小姑姑奶嬷嬷,秦妈妈。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抱进一个温暖柔软,带着香气的怀中。
“赐儿你怎么样了?吓死小姑姑了!”小姑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就连身体都隐隐发颤,好像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这让我有些迷糊,“小姑姑你怎么了?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吗?”
抬头见小姑姑眼眶都红了,显然吓得不轻,我回忆起之前姐姐噩梦惊醒时,母亲轻拍她后背的样子,伸手在小姑姑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小姑姑不怕!天赐拍拍,就把小姑姑的害怕都拍走了,小姑姑就不会再害怕了~”
许是我的拍拍起了效果,小姑姑终于停止了发抖,人也重新破涕为笑。她伸手点点我的鼻尖,似嗔似怪道:“是啊,小姑姑差点被我面前这只小醉猫给吓得一魂升天,二魂出窍,三魂悠悠,也是半边人间,半边……”她话未说完,就被秦妈妈以不吉利为由,轻声制止。
“小姑姑是说我喝醉了?”小姑姑的话让我彻底清醒,不由瞪大眼睛看向对方。得到对方点头承认后,我更是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喝醉了。
小姑姑见我这样,不由无奈摇头,将我醉倒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天涯给我的那瓶根本不是什么甜饮子,而是滇南百夷人自酿的桃醪糟,这点度数对喝惯烈酒的天涯来说确实算得上是甜饮子,但对于从未沾过酒的我来说,无疑是酏醴。
也亏得归燕及时回来,及时抱住从罗汉床上跌下来的自己,又喂了解酒的药丸,我这才能这么快醒过来。
说道这里,小姑姑不由埋怨道:“赐儿你若饿了渴了,可以同小桃说,就是那个照顾你的小丫鬟。她算是个老实人,以后会照顾你的衣食住行。”
“可,可是,就是她告诉我现在厨房熄了火,已经没吃的了呀……”
“什么?”小姑姑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当即有些呆了。随即她像意识到什么,让我将之前发生的事同她说一遍。
随着我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小姑姑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到最后是面如锅底,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秦妈妈,去把外面的人叫进来。”小姑姑一字一顿,虽极力控制着气息,但还是有几丝咳嗽随着字音泄了出来。等秦妈妈领命离开,她这才侧头以袖捂唇,压抑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样的小姑姑让我着实担心,我正想下床给她倒杯水,却把她一把拽住,推回床上,“赐儿乖,小姑姑没事儿。”小姑姑笑着安慰我,但略显苍白的脸色根本不是没事的模样。
见我还要下来,她急中生智道:“赐儿,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等秦妈妈领着一群人进了耳房,小姑姑已整好仪容,幽幽靠在床帐放下的床柱上,神色淡漠地看着进来的一男两女。
“弟妹,我……”天涯叔叔的话刚开口,被小姑姑径直打断。
“跪下!”
突如其来的命令让三人皆是一愣。
随即归燕径直跪下,垂着头,隐隐可见脸颊似有红肿。小桃呆愣片刻后,也急忙跟着一同跪下,低垂着脑袋看不清面上神情。
“弟妹,是我做错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罚罚我便是!何必迁怒归燕……和另一个小姑娘呢?”唯一站着的天涯伯伯似乎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不由眉头紧皱,侧身挡在归燕之前。
听完天涯叔叔这番话后,小姑姑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没有再管他,而是直接问道:“归燕,你可知错?”
“知错。”
“可认?”
“不认。”
“呵,倒是狂得很!”
归燕伏地叩头,不卑不亢道,“归燕师承明,慧师太,自幼所受师训便是‘治病救人,争分夺秒’。故而若是今日情状再出现,归燕依旧会知错而行,即便受罚也不认错!”
“好个知错而行,既如此,便罚了你这月月银。起来吧,以后好好跟在赐儿身边。”
归燕惊愕抬头,随即惊讶地再次叩拜,礼毕便被天涯伯伯迫不及待的搀扶起来。
天涯伯伯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但小姑姑可没管他们,而是再次盯向小桃,足足有三弹指之久后,小姑姑才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小桃,你之前说你原先劝过赐儿,是他硬要喝那桃醪糟的?”
“是,奴婢不敢撒谎,是孙少爷自己要喝那桃醪糟。”
听到这话,我气得恨不得直接掀开床帐,小姑姑一边死死拽住我,一边淡淡继续道:“之前耳房中究竟发生什么,你一五一十细细说来。”
许是被小姑姑严厉的语气所吓倒,小桃不由结巴了一下,讷讷道:“回,回小姐的话,孙少爷一进耳房就嚷嚷着肚子饿,奴,奴婢曾好言相劝,说,现在厨房有现成的吃食,奴婢去给他端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但,但孙少爷硬说吃不惯厨房的东西,正好天涯公子给的甜饮子是孙少爷从未尝过的吃食,孙少爷便闹着……”
“你胡说!”听这谎话精张嘴就来的胡编乱造,我气不打一处来,掀开床帐大声道:“明明是你见我不声不响,就自顾自地去院里做绣活儿。后来我肚子饿了去找你,你放不下手里的活儿,就和我说现在厨房都熄火了,让我再等一个时辰,到时小姑姑他们用午膳了,你在去给我端!根本没有说过厨房有现成的吃食!你胡说!你骗人!”
彼时年纪小,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得翻来覆去地强调“你胡说!你骗人!”以证明自己,震慑他人。
后来想想,其实根本不需如此,因为在看到我掀帐而出的那一刻,小桃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随着我大声辩驳,她的脸更是毫无血色,汗如雨下。直到我被小姑姑安抚下来,她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好半天没回过神。
小姑姑没给她再狡辩的机会,直接让秦妈妈通知牙行,将她及她的家人一同变卖出府,从此再不得入邵氏府邸做工。
听到这决定,小桃才如梦初醒。涕泪横流着爬向我,企图用眼泪和哭声求我饶过她这一次。
但秦妈妈又怎会如她所愿?
叫人、堵嘴、拖走,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等到屋里再次静下来,也不过一盏茶时间。
“赐儿,”在我还愣神期间,小姑姑一把抓住我的手,冰冷的掌心冻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望向她。只见刚才还煞有精神的小姑姑咳得脸颊绯红,双眼满是血丝,连腰都直不起来,全然没有刚才的精气神。
即便这样,她依旧紧紧拽着我的手,一字一喘道:“这是,小姑姑,教你的第一课。对下人,要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切不可将他们看的太过亲近,不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记住了吗?记好了吗!”
插入书签
*①:百度瘦金体接手
*②:来自百度
*③:《墨梅》(宋 岳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