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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菱歌
十年前,在墨门铲平镜楼时,意外地发现了底狱深处繁殖着一种奇怪的虫子。
这种虫只要爬入尸体,死人就能“活”过来,活过来的人,或许用“僵尸”形容他们更为贴切。
当时墨门神机谷的墨衡,对这种虫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把这怪虫叫“魂”,想靠它研究回生之术。
结果不仅均已失败告终,反而制造出大量僵尸,最后墨衡迫于压力,携带“魂”逃出墨门,化名灵云子,继续这项危险的研究。
如今他穷毕生精力复活的尸体,比起当年的“僵尸”已有突破,但是充其量能称作“人偶”。这些人偶机械地重复着生前执念,故而人偶之巷的一天总是雷同的。
灵云子一生都在研究起死回生之术,死后受到“魂”虫污染成为人偶的他,成为人偶之巷唯一的修复者,而他的弟子,死后做为他的助手,和他一道维系着这条病态的巷道。
据说灵云子之所以执念于回生之术,乃至入了魔道,是因为其挚友的死亡。他将挚友的尸体冻在寒冰之中,只希望有生之年再与挚友见上一面。
生命之贵在于仅有一次,又怎能被这样轻易的亵渎?
清泗不是没有动过一把火将人偶和“魂”烧净的念头,当他要这样做时,垂垂老矣的工匠眼里爆发的悲恸之色,竟与真人无异。
溦涯在一旁劝道:人偶之巷的形成和衰亡有它自身的定律,外人不宜贸然介入。清泗这才作罢。
可他无法解释,看到那些被迫活过来的人们,他的胸中为何会猛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厌恨与仇视。
杀死池淡风的,也是这样的人偶吗?
不……他远比人偶之巷的人偶更强悍,更聪明。灵云子制造的人偶,在他面前就像个笑话。
魂虫原本是在镜楼发现的,远在灵云子之前,镜楼理应就从事过类似的研究。
那么,这一切诡异的事件,似乎真与藏在谜雾中的镜楼有关了。
……
夜里下了很大的雪。
那天晚上白衣少年安静地站在笼子前,发上衣上都是深雪。
“天那么冷,你还呆站在外面干什么?”清泗跺了跺脚,上去拉他。
“不见了。”少年轻轻说。
清泗看向他注视了很久的笼子。
不见了。
空中雪花孤零零地飘舞着,天与地被巨大的空虚感笼罩着。如同那空荡荡的笼子。
……极度的失落与恐惧,好像世间的所有的幸福,都和它一起不见了。
……
“来追啊,追我啊!”
清泗一边奔跑,一边大声的挑衅,眼前一道黑影铲过,清泗带着蹴鞠惊险地避开,又一道黑影却已朝他身后扑来。
“凤涧,给我!给我!”
清泗却抬起头,日光从风流眼穿过,刺得他眼睛发烫。
他高高抬起脚,狠狠将蹴鞠踢了出去,而身后的黑影,也被他的手肘重重击中,飞了出去。
……伙伴们簇拥过来,打他的肩,锤他的胸,大笑着,抓住他的胳膊和双脚,拉着他往天上抛。
“……明明家里都有人快要病死了,还有心情出来玩。”
一片欢呼中,场边的私语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他耳中。
“大少爷病倒以后一次也没去看过……从小落下的病根子,还不是拜他所赐……”
……
“二少爷?”侍女瞪大眼睛看着他。
屋内传来了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声,下人们乱作一团,他却怔怔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我去叫爹……”
他慌乱地跑开了。
又是钟表滴答滴答流淌的声音。
他被狠狠推到地上,脖子被死死掐住,喘不过气来。
“——去死吧!”
……窒息感又瞬间消失了,他站在人偶之巷里,垂着双髻的小女孩问他要不要买花。
他掏出了钱,把花斜斜插在头,馒头铺子香喷喷的,他忍不住走过去买了一袋,旁边卖糖果的大妈从桩上拔下一支糖人塞到他手里……
“死总是很容易,活着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了。”
灵云子那张忧心忡忡的脸突然出现,他拧了拧清泗的胳膊,那只胳膊就在他眼前轻轻松松被卸了下来……
清泗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叮铃铃,叮铃铃。
窗前,月华如水银泄地,将少女的身姿细细描摹。
一个红衣少女站在床前,正朝他弯下身,用手正扯着他的衣角。见他醒来,那如清亮的眉眼,笑得如同天上的月牙儿。
“是谁?”清泗立刻坐直了身子,少女只是用手扯着他的衣角,声音清脆而空灵:“哥哥……”
“……带我去见哥哥。”
有的人要是不想醒,不管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清泗敲了很久的门,溦涯都没醒来。
少女的手仍拽着清泗的衣角,好像怕他突然跑掉,见他看向她,也只是笑着重复:“……带我见哥哥。”
她的手,冰凉而僵硬,绝不可能是活人。
这个人偶之巷跑出来的人偶,为什么要在凌晨找到他,执意要他带她去见哥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深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的,除了更夫,还有一个黑衣青年与一个红衣少女。
直到月色之下,清泗才稍看清了她的容貌。
……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清秀小姑娘,黑色的长发却已和大红的裙摆一起垂落到地上,颈间、手腕、脚腕都挂满了银铃,每走一步,她全身就叮铃铃地作响,好像整个人随时会碎掉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清泗问。
“菱歌,菱角的菱,唱歌的歌。”
“你哥哥是谁?”
菱歌露出茫然的表情:“哥哥就是哥哥。”
“我认识?”
菱歌点点头,一身的银铃也跟着点头。听得清泗毛骨悚然。
“你把他的样子,仔细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菱歌笑起来,就像一朵水莲花迎风而绽。提到她哥哥时,她总是这样的表情。
“哥哥啊……跟你差不多高,但是比你可爱,比你活泼,喜欢笑,也喜欢让别人笑。虽然总被说成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
“怎么厉害法?”
“他能让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像这样——”她在原地轻轻转了一圈,红色裙摆像花一样打开,她口中默念着咒文,漫天星辰的映照着她清隽秀雅的脸庞,如同神山上翩然起舞的巫女,“于是星星都掉到湖里,‘轰’地燃起了大火!啊——!”
清泗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她才没被自己及地的长发和裙摆绊倒。
“……你到底有多久没梳头发了?”
清泗让她坐在卖藕的台上,取下自己发上的木簪和她身上那些碍事的串满银铃的银链,给她束发。因为他发现,如果不把她的头发扎起来,这个人偶几乎无法行走。
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擦伤,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真是个哭笑不得的理由。
菱歌也不安分,轻轻晃着脑袋和双腿,喋喋不休道:“他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朋友哦,虽然我们族人都很怕他,但是哥哥一点都不怕他,还经常带他出去吓人,可好玩了!”
她突然坐直身体,清泗好不容易绑起的头发立刻歪到一旁,她指着天中的月亮,正色敛容道:“四方风云,暂听我谴。魍魉蛊神,受我召来!”
晚风轻轻拂起她额前的乱发……风清月明,天河高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菱歌放下手:“就是这样——哥哥只要这样说,不管那个大家伙在哪,都会马上出现哥哥身边。要是是满月,可就更厉害了!”她表情蓦地消沉起来,身子也垮了下去,“可是……那个大家伙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菱歌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他们都不见了。”
清泗的目光落到她的袖口上,上面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花,颇似墓地常开的曼珠沙华,少女身上其它装扮也不似宋人,而是靠近南疆一带的风格,怕是从大理国来的苗女吧?
他此生还不曾遇到一个来自南疆的苗人,对她所说之事,也只是当成南疆的传说。
不过她口中的“蛊神”,颇像是一种可以操控的大虫,不知镜楼里那种怪虫,是不是同样来自神秘莫测的南疆?
菱歌从台上跳下来,扯了扯耳边垂下的头发。
及地的长发被梳成两个马尾,上半部简单束扎后,下半部松松垂到腰部,看上去清爽不少。
少女似乎很不满意,嘟囔道:“好……难看。”
清泗用簪把自己的头发重新扎好:“能走路就行。”
菱歌晃了晃脑袋,又牵起他的衣角:“虽然稍……微有些难看,但是按照族里的规矩,还是要好好感谢你。”
她轻轻唱起歌来。
虽然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却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仿佛早就烙在他灵魂中一样。
夜,清冷,潮湿,孤寂,月下的泉州城宛若一座空城。
这一缕由人偶唱出的清灵灵的曲子,反而为这座空城添了几分生气。
菱歌清唱不胜春。
走到人偶之巷,天已经是灰蒙蒙亮了。
菱歌为她的新发型找到了新玩法,她晃动着脑袋,那两根马尾就像能拨浪鼓一样打在她的前额与后脑上,她发现这一点后,惊讶的呼喊起来。
只剩下执念的人偶,反倒比真人更单纯可爱。
她已经不能确切记起变成这样多久了,也许她的哥哥,早已化成青山下一捧白骨。
对于那些靠着执念生活下去的人偶来说,活着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透露不出更多的信息,言辞之间也开始矛盾起来。不知还要多久,她也会被扔到灵云子的工坊进行销毁呢?也许这对她反而是好事。
他克制着对灵云子的憎恶,在人偶之巷的巷口停住了脚步。
菱歌见他停住脚步,往巷子里看了看,撅起嘴:“哥哥……不在这里。”
清泗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你乖乖在这里等,如果见到你哥哥,我会告诉他到这里找你的。这里有你的……伙伴,比在别处你会过得好一点。”
“他们……不是我的同类。”
偶人眼里突然露出凶狠的光,但又突然熄灭了,菱歌用那双天真无暇的眼睛看着清泗。
“你真的会把哥哥带到这里来?”
清泗只是点了点头,他说不出其他话来。
菱歌却露出相当信任的表情。
“你一定能见到哥哥的,如果这世上有能看到哥哥的人,最可能的就只有你了。”
她说的那么肯定,连清泗都不禁动摇了。
叮铃铃,叮铃铃,菱歌的双马尾和红裙裳消失在人偶之巷的雾气中。
随着刚才还阒静无人的小巷,随着打更声音响起,渐渐热闹起来。
人偶之巷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但比起昨日,街上已经少了不少人,清泗知道,那些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条巷子便将彻底的、永远的沉寂下来。
有人在拉他的衣角。
一个垂着双髻的小女孩向溦涯举起一朵沾着露水的杏花,她的嘴巴无声地开阖着。
——哥哥,买花吗?
清泗从人偶之巷离开后不久,两个人从巷口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个是灵机子,一个是溦涯。
灵机子叹了一口气:“被菱歌找上的人,离死也不远了!……为了证实那件事,你真的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溦涯沉默地看着清泗背影消失之处。
“还以为你真的把他当成朋友,没想到……”灵机子道,“现在看来……我也要远你一点儿了。”
溦涯似乎并不在意,他彷如自言自语般:“朋友这种奢侈品,我早就失去触碰它的资格了。”
烛光下,青玉色泽温润,蓝玉光华清冷,两枚玉上镂着的凤凰活灵活现,仿佛就要振翅飞去,清泗手一合,将两枚玉抓入手中。
正是梅雨时节,冰凉凉的雨丝从窗外飘入,落在清泗的发梢上。
溦涯最近似乎很忙,此刻又出了门去,客房只剩他一人。
那个小气鬼肯绕远路来泉州,果然并不单单是帮他调查人偶之事,恐怕自己在泉州也有诸多要事。
他总是四处奔忙,不知究竟是为了何事?
清泗展开手,看着手中水蓝玉佩上用小篆雕着的字:浔。
那是最近常在梦里出现的白衣少年的名,他们以兄弟相称,凤浔称呼他“凤涧”。这个澈字,也刻在了他所有的天青玉佩上。
如今不知为何,渐渐想起小时候的事。
……就像昨天。
“想要的东西?……”病榻上脸色苍白的少年仔细想了一下,“第一件,你要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哥。”
“……哥。”
少年明显被他吓了一跳,想了想:“……第二件嘛,宝墨斋的毛笔我很喜欢,上一支弄折了,你帮我弄一只新的来?”
“好。”
少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扭头转向身边一个老仆:“小初,我要不要叫他脱光衣服绕书院——”
话还没说完就被清泗的眼神刹住了。
“最后一件……我还没怎么听你唱过歌,”凤浔从桌上取下一张纸,“《寒梧调》,你听过吧?没有么?——很简单,泉州老少皆能歌之。我昨天按着调子填了新词,你既然放下豪言,我就拿你一用怎样?”
……
“明明拿了榜首,为什么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是啊,他是第一次拿那么高的名次吧……”
同窗的私语中,清泗背起书包,看了一眼身旁空了很久的位子,准备离开书院。
“对、对不起!”
他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那名慌忙向他道歉的学童,方才正乐得拿着先生的赏品往人脸上涂鸦,结果撞到清泗,甩了他满身墨。
清泗盯着那支毛笔上“宝墨轩”三个字一言不发。
……
“我可不怪夫人会生气,你不该把那些东西全扔到河里。”
“你跟我说这样做会让洛神高兴的。”
他正坐在塌边,用小刀一圈一圈地削着果。
“你明明说过,只要把自己珍视之物全扔到洛河里,洛神就会出现实现你的愿望。”
“傻瓜……那你要扔多少宝贝,才能把那一小段洛河填满啊?”
清泗突然“啧”地发出烦躁的声响,被削断一截果皮落到地上。
“我的扔完了,就把你们珍贵的东西统统偷过来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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