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倾国

　　08
　　父皇是帝王，母妃常跟我说，帝王最是寡情。
　　记得母妃还在时，每个月里，父皇难得驾临望瑶宫一次。秦嬷嬷说，那是因为父皇的妃宫多如天上星辰，而父皇谁都不爱。
　　我一直不懂秦嬷嬷的话，既然父皇谁都不爱，又为何常常留宿不同的嫔妃处呢？而且宫中人不定时盛传父皇专宠哪一位嫔妃，宠爱到嫔妃家族凭女而荣。难道父皇其实很喜欢演戏，是个中高手？
　　对于我的疑问，秦嬷嬷哑然无语，我只好去问母妃。
　　“处在帝位的人，不得不像天上的流云那样变化无常，教人无法预测他下一步会如何。”母妃说，一如往常对我温柔地笑，“被人看穿的话——他只能死。”
　　父皇与我并不亲近，可始终是我父皇，我不要父皇死，哭着抱住母妃问我那天下最最聪明的母妃，可有办法让人永远看不穿。
　　“你已经运用自如了，何必再来问我呢？尘儿。”
　　我已经运用自如？不不不，母妃一定是知道我不想父皇死，母妃一定是不想告诉我。我这么笨，后来连林太傅都说我不可教，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么深奥的事呢？
　　后来，母妃不在了，秦嬷嬷带着我恭迎父皇圣驾，父皇只看了满目缟素一眼，转过头问我可是离尘。
　　“回父皇，儿臣是离尘。”尽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我还是按秦嬷嬷教的回答。
　　父皇目光沉静，不再言语，身后的大内总管迅速领着宫人清点望瑶宫里的物件，将母妃的物件全部一一贴上封条。
　　秦嬷嬷拖住几欲起身的我，将我紧紧搂在怀中，我挣扎得越厉害，秦嬷嬷老泪纵横得更汹。
　　“陛下！难道您就不念您与娘娘多年情分吗？”秦嬷嬷凄凉唳声，猛然抬头直犯皇威。
　　父皇却根本不看秦嬷嬷。大内总管一个眼色，伶俐的宫女们上前强行分开我和秦嬷嬷。我被藏到父皇身后，宫人们组成的人墙隔绝我和秦嬷嬷，我只听到秦嬷嬷声嘶力竭的哭喊，那哭喊却被掌嘴的处罚生生扼断。
　　“从今往后，离尘交由凤藻宫照顾，秦氏便出宫还乡吧。”
　　我被宫人们带走，秦嬷嬷老步蹒跚着追来，却被拦截的宫人按压在地。我慈祥的秦嬷嬷，吃了满嘴泥尘还顽强叫骂，骂父皇寡情薄义，被宫人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
　　母妃说，帝王最是寡情。
　　母妃还在时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母妃叮嘱我到时不能哭泣。
　　我没有哭，看着照顾了母妃和我两代人的秦嬷嬷倒地合上眼，我安静乖顺地任由宫人抱走。
　　我慈祥的秦嬷嬷，她一定是忘记了她给我讲的那些事儿。父皇杀兄夺位，登基后放逐一干皇弟，那些先皇的儿子们在无期的放逐中，不是意外死亡，就是突然暴毙，总之无一人活着回到东都——回来的只有他们的灵柩，被下葬在皇家墓地。
　　父皇说，“朕——不接受威胁。”
　　父皇的十个儿子，死得只剩下我一人，虽然我出生后父皇的妃宫再没给皇家添过一儿半女，但是我有不少皇姐，她们也享有皇位继承权，只是父皇一直没关注到她们而已。
　　除去皇姐们，还有定国长公主的独子洛王。
　　总之，我不是父皇唯一的选择，当皇威受到侵犯时，父皇自然果断选择对胆敢挑衅皇威的人杀无赦。
　　父皇是帝王，九五至尊，代天而治，没有人可以威胁父皇，即使用父皇仅余的儿子的性命。
　　母妃说，“帝王最是寡情。尘儿，当你坐上龙椅那一日，便会知何为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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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不曾想过自己坐上龙椅那一日，我只盼平平安安活得久些，现下却连这点愿望都幻灭，看着那刀锋我一动不动。
　　劈空而来的刀气势凶猛，我呆呆站着，不闪不避，耳边的杂音刹那间化为寂静，在那极短瞬间，我却仿佛已经回忆完我不长不精彩的一生。所有的面孔无论爱恨嗔痴皆融合成一相，所有的恩怨情仇灰飞湮灭不过弹指一笑。
　　母妃说，尘儿，生不过是一个梦。
　　于是，我慢慢地、浅浅地笑了，那个没有胡子皮肤细腻的侍卫忽而一滞，眼里滑过一抹奇异的光彩。
　　锵——
　　就是那一迟疑的时机，一股强悍的力道拽了我往旁稍稍挪去，本该就此了结我的凶器被一柄同样式的大刀生生截住，在我眼前擦出几星火花，一道男声在我耳畔戏谑地笑语。
　　“哟哟，真可怜，爹不疼，娘不爱，不如死了的好。不过先要问问本大爷高不高兴！”
　　被刺客带在怀里凌空飞上墙头，我回首看到孔岩一怒之下抓过那个差点杀了我的侍卫，权威受到挑战的统领张口还没吼出来，便见那张方正的脸上颜色突变。
　　急忙抬头寻找我，孔岩坚毅的眼中竟有丝动摇，仿佛一个一直埋头苦做一件事的人，突然有一天开始思考自己做这件事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了，将手中的违令侍卫丢给身边下属，孔岩展开身形如大鹏腾空追了上来。
　　“放了太子，我保你离开！”
　　想不到那素来惟命行事的孔岩竟会讲出这样的话，不啻于欺君的承诺，若是真放了刺客离开，只怕他人头不保。
　　“你？”刺客冷哼一声，挑刀砍杀挡在前方的两人，那血珠子都溅到我脸上，刚到鬼门关逛回来的我还很呆滞，只听刺客冷冷笑道，“本公子既然能来，自然能走。何须你保？”
　　风呼啸着飞速撕裂而去，刺客猛地刹住脚步，掐着我脖子盯视前方高高的宫墙。
　　斑驳的红漆金黄的瓦当。那么高！幼小时的我只能仰望着哭泣。
　　母妃说，那之外是海阔天空。
　　我曾羡慕那些飞出宫墙去的纸鸢，我曾想变成它们追求另一种生活。
　　现在，我即将被人挟持着跃过它去，却也被百十名大内神弓手拉弓对准。
　　“放了太子，我保你离开。”追上来的孔岩停在对面的屋檐上，声音沉沉，还是那句话，不过这种情况下他多了几分谈判的优势。
　　“本公子不高兴。”偏偏刺客比驴还倔，头扭一边冷眼看着宫墙，掐我脖子的手收紧三分。
　　呼吸渐渐困难，我安静地眯眼望着天上一轮残月，我忽然想起小时侯母妃醉卧屋檐的情景。
　　母妃酒量一点也不好，却还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后便要施展那轻灵诡异的身法飘上屋顶去，在月下拎着酒壶即兴吟歌。
　　且歌且舞，母妃的风姿看痴了望瑶宫一众人去，宫人说母妃定是月宫仙子下凡尘，才能跳出这么好看的舞来，遗憾的是父皇却从未见过。
　　父皇甚少驾临，很长很长时间，我们才能见父皇一面。
　　起风的晴天，母妃也会带我扎纸鸢、放纸鸢，却每每在纸鸢飞到高远的天上后，母妃总会满脸凝重地拿剪刀铰断线任纸鸢飞走。
　　“这样，它就自由了。”
　　母妃仰望着飞走的纸鸢，脸上就会有种特别的平静宁和，我也看着纸鸢渐渐变成黑点，心里一点一点沉淀下遗憾。
　　母妃说，宫墙外的世界是海阔天空，人生在世就该在那闯荡，可她一生都只能憧憬了。
　　“不要放手！”我霍然抓住扣着我脖子的手，男子的手臂蕴藏猛烈的力道，我抓住了它，感觉仿佛抓住了童年记忆里的那些纸鸢，我看进男子冷然中微生诧异的眼，奋力吼叫，“不要放手！求你——带我一起……”
　　我不想——不想再看着那些纸鸢、想着它们飞去却困在宫墙里遗憾满怀。
　　我不想——不想再听辛儿讲外面的世界听戏里唱个天花乱坠却站在台下。
　　我不想——不想再成天梦想自己变成鸟或者蝴蝶飞过宫墙却仍留在原地。
　　所以，不要放手，带我一起越过……
　　月光下，那双桃花眼轻轻眨了下，但是刺客很快理解了我在说什么，继而慢慢拧起眉心，“本大爷可不高兴了！”
　　“不要啊！”我慌张地叫，手忙脚乱地扒住这个刚刚还掐我脖子的男子。“我要出宫，我要出宫！”
　　“太子殿下！”
　　孔岩的声音好象夹杂着气愤，我管不了这么多，置之不理，一心只专注在缠人上。任是刺客大人武功高强，我也横了心把要害紧紧贴他身上，惟恐他独身溜走，我便只能仰望惆怅了。
　　“放手。”
　　“不放！”
　　“信不信本大爷一掌劈死你？”
　　“莫伤殿下！”
　　“变鬼也跟定你！”
　　“……”
　　“……”
　　恨恨地转过头，刺客冲一旁屋檐上的孔岩瞪眼，“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你才脑子坏了！偷东西偷到皇宫来，还一麻袋一麻袋地偷，挟持当朝太子做人质还要美酒佳肴。我张嘴，白牙森森，磨着磨着，狠狠咬住他质料上乘的衣服，向上翻眼表明决心，却见他莫名一笑，掐我脖子的手移到我腰上箍住，大刀直指夜色深沉的前方。
　　“好！本公子今天就是硬闯，死在这儿也跟你做对同命鸳鸯。”
　　我不要死在这里，就是死，我也要拖着最后一口气爬出宫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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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中途变节，身为大内侍卫统领的孔岩还是重令侍卫不得伤太子，就这样一路追着缠成一团的我们到了宫墙脚下，和早已守在那里的神弓队形成合围。
　　“七十年来，没有人可以从神弓队下活着离开。”孔岩说，缓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盯着刺客眼睛猛然扬手，如朕亲临的金牌赫然现世，顿时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如浪盖顶，孔岩的声音却清晰依旧，不费毫力便传到我耳中，他竟然是说，“殿下，保重！”
　　保重？
　　他的意思是放我们离开？
　　还是……
　　“住手！太后懿旨到！！”
　　施展轻功飞奔而来的侍卫扯着铜锣嗓子竭声嘶喊，孔岩抬起的手终未挥下，待那侍卫到了跟前亮出凤藻宫的令牌，把一道锦书交到孔岩手中，孔岩阅后深深看我一眼，沉声吩咐神弓队放了我们离去。
　　“众侍卫听令！太后懿旨，惟恐刺客伤及太子，且放刺客离去，不得阻拦。”
　　记忆里不可逾越的宫墙，在我脚下忽然从梦想变为现实，男子带着我踩在它上面再蹬脚离开时，我悄悄回头淡然一笑。
　　母妃，我走了，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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