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蝴蝶

　　见海穹已然烂醉不醒，解文谦只得唤过两名丫鬟，将她扶去内室歇息，随即对杨孝祥道，“孝祥，我看，还得你往詹府去跑一趟。”
　　“欸，”杨孝祥应允道，“我这就去。”
　　轿夫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得飞快，不多时便来到了詹府门前，杨孝祥下了轿，望着檐下那两盏裹着白幔的灯笼，不由轻叹口气。
　　管家詹荣早已吩咐下去，要府中下人夙夜待命。门房听见外面有响动，便急忙开门，见门外正站着一位陌生男子，便疑惑道，“这么晚了，公子有何贵干？”
　　“我找你家大少爷，请通传一声。”
　　门房犹豫着，却还是应允道，“公子请稍候，我这就去叫大少爷。”
　　只半盏茶的工夫，海宸便跟在门房身后匆匆地来了，杨孝祥向他揖了一揖，“见过大少爷。”
　　“足下是？”
　　“大少爷请借一步说话。”
　　“你且退下。”海宸示意门房退下。
　　“府上正为寻二小姐不得而焦急罢？”
　　“你知我二妹在何处？”海宸警觉道。
　　“大少爷少安毋躁，在下杨孝祥，是二小姐的结拜兄长。早先，二小姐因与詹老爷口角，便来寒舍找我……”
　　“那你为何不将她带回？”
　　“二小姐适才在寒舍饮了几杯薄酒，现已在寒舍歇下，待明日，我再劝说于她……”
　　“杨公子请前面带路，我这就去府上将舍妹接回。”海宸不由分说道。
　　“大少爷是信不过我了？”杨孝祥微笑道，“若我心存歹意，我又何须大半夜地跑这一趟？”
　　“杨公子有甚么话，不妨开门见山。”
　　“今日之事，二小姐已将原委细述与我，詹老爷也未免小题大作了些。自然，这是府上的家务事，外人不便多言。只是，我见二小姐伤心异常，因而，且留在寒舍稍事休养也无妨。过几日，待父女二人都心平气和了，大少爷再来将二小姐接回，不知大少爷以为如何？”
　　海宸盯着他，暗自揣摩着他的意图。稍顷，才开口道，“杨公子想得很是周全，就照你的意思罢，只是要叨扰府上了。”
　　“那不妨事，大少爷不必客气。”
　　“杨公子请稍候片刻，待我将二妹房中的丫鬟海棠唤来，海棠自小便侍候二妹，有她跟着，二妹会自在许多，也不必过于劳烦府上。”
　　杨孝祥知他心中所想，便颔首笑道，“全凭大少爷作主。”
　　海宸提着袍角，匆匆向南院走去，在长廊上却不留神撞上一人，抬头一看，竟是念箴。
　　“大伯。”念箴躬身行礼道。
　　“不是说好叫名字的么，怎又忘了？”海宸温和地望着她。
　　念箴颔首，却不答话。
　　“已是三更天，怎未安歇？”海宸关切道。
　　“才刚写了一幅字，这会竟没了睡意，便出来走走。”
　　“更深露重，仔细风寒，莫在外久留才好。”
　　“嗯。”
　　“我去找海棠。”
　　“找海棠？”念箴讶异道。
　　“有二妹的消息了，我这就叫海棠过去。”
　　“那她怎不回来？”
　　“此事……待我先去叫海棠罢。”海宸丢下这句话，匆匆走了。
　　听说有海穹的消息，念箴只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先前所有的担忧，被海宸的一句话悉数化解。银杏拿着氅衣一路寻来，“小姐，小姐！”
　　“你不是睡了么？”
　　“我又醒了，见你不在屋里，可把我急坏了！”银杏将氅衣披在她肩上，“这么冷的天，你待在这里做甚么？”
　　“没，没甚么，回房去罢。”
　　银杏没再吭声，跟着念箴回到房中。一进门，便面有忧色地对她说，“小姐，我方才遇到大少爷了。”
　　“如何？”念箴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热茶，抬眼问道。
　　“你和大少爷……该不会是……”银杏嗫嚅着不敢再说下去。
　　“你胡说甚么，”念箴责备道，“才刚我独自在长廊散心，恰巧遇到大少爷，便说了几句话。”
　　“府里人多嘴杂，小姐须得处处留神才是！”银杏提醒道。
　　“我乏了，你且去睡罢。”念箴不耐烦听她再絮叨下去。
　　帐中，永熙正睡得香甜，念箴轻轻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小人儿在梦里嘟哝了一声，扭过身子又继续睡着，念箴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盛满了笑意。虽非自己所生，但这些时日，却幸赖有他，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将自己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念箴觉得自己似乎正一点一点从失去海宓的哀伤中走出来，有如此乖巧伶俐的儿子为伴，往后的漫漫岁月，料想不应寂寥。只是，他终是要娶妻生子的，到那时，自己便又形单影只了。但，到那时，自己不也是枯槁老妪了么，难不成还会畏于孤寂么？念箴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
　　海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睁开眼，看见站在床边听差的海棠，讶异道，“海棠？”
　　“二小姐，”海棠一边取过她的衣裳，一边答道，“是大少爷叫我来侍候你的。”
　　“大哥？”海穹越发疑惑了。
　　“昨日夜里，杨少爷去府上找了大少爷，说叫你在这里休养几日，大少爷应许了，就叫我跟着来了。”
　　海穹这才明白过来，一掀被子下了床，揉着额头嚷道，“昨日喝的那一顿好酒，到这会头还痛着呢。”
　　“你这一走，府上可急得翻了天了。”
　　“少糊我，我走了，家里不是更清净么？”海穹接过海棠递来的手巾，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又喝了两口茶，问道，“什么时辰了？睡到这会，倒有些饿了。”
　　“看日头，快要午时了罢。”海棠探头看了看窗外，估测着。
　　海穹撇了撇嘴，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西洋表来，打开一看，对海棠道，“倒叫你说准了！”
　　“这是甚么？”海棠好奇道。
　　“这是洋人用的玩意儿，看时辰的，比沙漏可好使多了。”
　　“我去厨下给你寻些吃食来罢。”
　　“少许粥菜即可。”
　　“三弟醒了？”杨孝祥在门外轻轻叩门。
　　“欸，是二哥，进来罢。”
　　海棠打开门，门外不只站着杨孝祥，还有海宸。海棠躬身唤了声“杨少爷，大少爷”，便往厨房去了。
　　“大哥？你怎么来了？”海穹意外道。
　　“你一夜未归，爹很担心，便叫我来看看。”
　　“大哥拿我当永熙哄么？”海穹不以为然道。
　　“你们兄妹且说着话，我先失陪了。”杨孝祥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二妹，虽说昨日爹的火气是大了些，可你也实在太过任性……”
　　“我是见二嫂成日闷在屋里可怜，所以才带她出去散心的。”
　　“这我知道，爹也知道，”海宸走近了几步，“只是，热孝在身，抛头露面，总是与礼不合么，更何况念箴是周德公的千金，如若有个差池，会叫人说闲话的。”
　　海穹不吭气了，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但却不能不在意念箴可能招致的非议。
　　见她不语，海宸顿了顿，继续道，“你这两日，暂且在此休养罢。初五接财神，初四我来接你回去。”
　　“接我回去做甚么，再吃爹的巴掌么？”
　　“好了我的二小姐，休再任性！”
　　“对了，爹可曾为难二嫂？”
　　“不曾，”海宸瞪她一眼，“爹都叫你气病了，昨日夜饭都没吃。”
　　“他打得我倒痛快，”海穹揉着自己的半边脸，嘟囔道，“以为是我爹，就可以随意动手么？”
　　“你若不气他，他会动手么？往日里你惹的那些个鸡飞狗跳的事，他管过你么？”
　　“你且回去罢，好生照看爹。”海穹瓮声瓮气道，心里已然软了，嘴上却仍不服气。
　　“吃早饭时，熙儿还四处寻你呢。”
　　“全家上下，料想也就只得熙儿惦记我罢。”
　　“你大嫂、二嫂，都惦记你呢！”海宸笑道。
　　听到“二嫂”二字，海穹心中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直把大哥往外推去，“你快回去罢。”
　　转眼就到了初四，吃完午饭，海宸正要吩咐备轿，却见詹荣小跑着进来禀报，“大少爷，外面有客，说是要见二小姐。”
　　“是甚么人？”
　　“我不认得，看模样，像是官家小姐。”
　　“找二小姐做甚么？”
　　“我问过了，但来客不肯说，只是叫我进来通传。”
　　“她一个人来的？”
　　“还带着几名随从。”
　　“走吧，待我前去支应。”
　　“是。”
　　“咱们这二小姐……”詹宁氏叹了一句，却没了下文。吴蘅想了想，将永煦交给奶妈，也跟了过去。念箴默不作声，心里却另有盘算。
　　“这是我家大少爷。”詹荣向来客介绍着海宸。
　　“詹先生，幸会！”来客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瞿宛之，是海穹在圣玛利亚的同学。”
　　“哦，是瞿小姐，请坐请坐。”海宸请宛之入座，又吩咐下人看茶。
　　“贸然登门，实在失礼，我随家父去常州访亲，路过宜兴，便想来找海穹一叙。”
　　“真是不巧，舍妹因故外出了，不在家中。”
　　“不妨事，詹先生有事且去忙罢，我就在此边吃茶边等海穹。”
　　“既如此，那便请瞿小姐稍候片刻，待我差人去将舍妹寻回来罢。”
　　“有劳詹先生。”
　　海宸唤来詹荣，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詹荣连连点头，带着宝庆直奔西庙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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