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作者:抛书人对一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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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梅花香自苦寒来



      01

      在八岁以前,凉奈一直以为美好就是美好,丑恶就是丑恶,那些褒义贬义的形容词在她心中是多米诺骨牌似的连锁反应,她从来没想象过,聪明的人也许不善良,善良的人也许不勇敢,勇敢的人也许不勤劳。好就是一连串的溢美之词,坏就是毫无转寰的恶贯满盈。课本报纸读物,都强调着单一的价值观,仿佛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小小的她心里就有了疑惑,她疑惑自己为什么不够优秀,为什么照着那些英雄事迹去模仿的时候,自私的念头就会令她惊恐地出现。她那单纯执拗又思考深远的脑袋在这套逻辑里作茧自缚地挣扎,却找不到出路,世界在她眼里渐渐开始分裂,变成一层冠冕堂皇的表皮和一个色厉内荏的核心。

      第一个教会她这一点的竟是外祖母。

      从小,父母亲忙于工作,外婆把她带大,事必躬亲。她孩提时代最崇拜的,就是外婆那本薄薄的故事书,外婆总是捧着它,如同捧着凉奈所期冀所好奇的一整个世界。一个个古怪离奇又妙趣横生的故事,就随着那船桨划水一般轻缓的语调,毂纹也似,一点点在心头漾开。在她最遥远的印象里,外婆是个慈爱和善的老太太,她宽容豁达的品性,几乎可以凭她故事的美妙而盖棺定论。
      家长总是孩子最早的道德楷模,当孩子睁着渴求的眼睛吸纳世界层出不穷的惊奇,那些最美好最高尚的词汇,如同概念里模糊却耀眼的一团光晕,和他们在世上最亲近依赖的人,是密不可分的。

      很久很久,外婆的笑靥充斥了她童年的每一寸光华,她佩服,她歆羡,她认定成为成年人就是一个变得完满、通达、睿智的破茧过程,她模糊觉得自己未来的形象就该以外婆作为标杆。

      记忆里外婆和外公的第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她说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天地易容日月失色一般的震撼力,她小小的头脑还消化不了那一切恶毒残忍的字句,像铁屑伴着火星飞溅。她还太年轻,缺乏足够成熟的洞悉和判断力,即使她从那样小的年纪就深知这种行为的错误之处,她还是潜移默化地把这生命的渣滓通盘接受。她的性灵在直面原始的凶暴里迷失,她困惑至极,不明白自己永不停息的躁动该用怎样的方法平息。她唯一所知晓的就是那种大错特错的处理方式,她知道自己的性情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副焦躁过激的模样。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这样也是这样了。

      她无条件信任的两个人就这样争相颠覆她的信任。她觉得对与错扭绞成了混沌的一大片,那样残忍地互相伤害的两个人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两个善良的老人,而更令她难受的是,他们事后又可以那么平静,就像两个——两个擅自毁坏一切又茫然无觉的孩子。

      外婆虽然善良,却很浅薄。当故事书堆成的丰满新奇褪成了故纸堆的苍白干涩,她发现外婆眼里的世界,不过是柴米油盐而已。凉奈欺骗自己,也许是岁月磨灭了曾经的那些梦吧。她假装自己没有看出外婆生活的单薄和视野的狭隘,早已由生长环境所决定不可更改,也假装自己不曾了解,外婆那贫瘠却纯朴的心灵所需要的满足,和好高骛远的她自己所瞻望的高度,不可同日而语。

      她不知道是人随着时间的磨洗,逐渐褪去珠光成为黯淡的沙砾,还是她当时纯粹被感情所蒙蔽,不懂得用凉薄的价值来界定她的亲人。

      外婆不会知道凉奈有多么难受,为了她的不够美好。凉奈始终爱戴她,爱戴这个一直照顾着她的温暖的老太太,因此她那些瘢痕似的短处才越发显得扎眼。

      外婆敲门进来。她嘴里叨咕着一些多余的字句,凉奈没有听,她想着,这个曾给她念过故事的嗓子,似乎没有那么悦耳了,心口微疼。

      她瞅着外婆那双青筋突起的手。她记得幼时,外婆会用这双手弹钢琴,虽然是极简单的曲子,翻来覆去地倒也不乏情致,什么时候开始,灶台的尘灰竟淹没了最后一段把外婆从俗世里扬升的时光。

      她知道不能挽回了。她的无条件轻信,外婆完美的假象,世俗的聒噪和平庸却披着梦幻的外衣。可恨的完美主义,若她不对世界抱有百分之百的期待,生活该有多么轻松愉快。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赶快出去吧。”凉奈道,声音激动,如同嚷嚷。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控制不了语气。她明明可以温言软语着说话,却没法抑止看到外婆那张温存到有点刺眼的面孔之时,心间流窜起的那阵愤怒,愤怒自己的不够孝顺善良,愤怒那股叛逆火光的明亮,更愤怒她不能假装没有意识到深深的时代鸿沟使得她们渐行渐远。

      而外婆茫然的不忿让她的愤怒都似撞在了棉花上,毫无力道。外婆不想知道她为何不再温驯不再乖巧,她只看见结果,那就是她的外孙女不懂得感恩。

      要是真不懂得,事情倒简单许多了。

      外婆摔门出去。她老了,凉奈叹息着,千般的心情,只剩了这么一句话。

      02

      真苦逼。

      凉奈脑子里就剩了这一个想法,一大堆不文明用语在她喉咙口堆积,张嘴就会爆发。

      但她没这个力气,她感到喉咙里灼烧一般地疼痛,肺叶像瘪了的气球,瘫痪,罢工。

      发明800米的那个人怎么不去死啊去死一死。

      她狠狠地想。在自己被虐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丝恶毒的快感。

      她半闭着眼睛,像溺水的人那样疾速地贪婪地呼吸,却只能卑微地痛苦地喘着气,脚下的步子早不知是踩在地面还是踩在云端。

      她的腿很沉重,挪动起来像水银一样吃力,一步一步擦过地面的声音,无休无止,如同乏味的钟摆永不疲倦地敲击着单调的节奏。

      她知道自己会在哪一个点撑不下去,在那之前,她要撑着,硬撑着,直到崩溃,一败涂地。

      800米,玩了多少年的把戏,她却玩不过它。

      必须跨过这道坎啊,凉奈凄惨地想,她记得自己发狠练羽毛球垫球练了半学期,终于连着接了一百个,她也记得去年练跳山羊,就算她摔了一次躲了一次坐在山羊上很多次,到那一次她称职地完成了全套动作,稳稳站定在地上的时候,心头涌上的自豪丝毫不逊于体操运动员获得奥运金牌。

      但这一次……

      只有这道坎是她跨不过的。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极其模糊的声音在回响,悠悠地穿透微风,穿透水波,在她眼前澹荡开一片迷蒙的光晕,她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刺目的阳光,操场上的喧嚣,漂浮在空气里的微尘,它们融合成一股席卷天地的外力,在榨干她所剩无几的体能,剥夺她自由呼吸的权利。

      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分心想什么了。她的眼里只有脚下的塑胶跑道,她的心里只计算着结束的里程。她的生命仿佛有气无力的沙漏,一点点流失一点点散尽。

      凉奈看着前方离她十几步的女孩,女孩的同伴冲过来,拽着她的手臂,带着她跑,女孩果然尽力重整旗鼓,速度也快了一些。

      她扯了扯嘴角,她从来都固执地拒绝别人带她跑,何必害别人跟着跑不及格呢,她这个永远垫底的扶不起的阿斗。

      凉奈一时自暴自弃了,她是那样,她一直都是那样,蜷缩在角落里顾影自怜。她总是习惯让负面情绪吞噬自己,贮藏自己的内心,默默舔舐伤痛。

      她只懂得付出,不懂得分享,只懂得给予,不懂得交换,她觉得自己付出的不算少,可是鲜有人记得她的好。

      而她又傻傻地依赖着别人的眼光,执着地从他们的视野里寻找自己。

      “加油。”

      她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如同那溢散在空气里的一缕阳光。

      凉奈看到了站在跑道边的白石,他冲着她微笑,眼睛里似乎有光华在流溢,左手习惯性托着腮,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她觉得他的白衬衫一时间很晃眼,跟这艳阳天一样晃眼。

      她不知道那笑容是不是纯粹的真诚,她只知道那些积聚在她心中的可笑的阴霾已然被冲淡,消散。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所有时刻的自己里最狼狈最悲惨的一种,她以为他看着那对他完全不在话下的项目把她凌虐得死去活来,他或许怜悯或许好笑或许不忍卒睹或许袖手旁观,但他只是微笑,仿如理解她所有的挣扎羞耻和不甘。

      她心头突然一热。这个男人就算两面三刀,就算喜欢脚底下使绊子,又如何,他到底还是理解她的。

      但她那时最想说的一句话是,白石要不你来帮我跑吧。

      水野凉奈你真没骨气。

      她真想不管不顾往地上一倒装死,呈弱不禁风西子捧心状,博得老师几滴同情泪,从此受到豁免高枕无忧,要不是她突然突破极限身轻如燕地飘到终点。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凉奈把理想和现实分得很清楚。

      奇迹在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不会跳出一个超人来拯救你脱离苦海,被逼到绝境时你也不会突然开外挂发大招把boss揍得屁滚尿流。

      她根本不是落难千金,白石明显也不是白马王子。

      所以她虽然听话而感激地加快了一点点速度,最终也不过把总成绩提了三秒钟,及格线依然在樱花盛开的远方朝她招手。

      03

      白石打量着他那一回教室就软趴在桌上,脸色苍白跟丢了半条命似的同桌姑娘,不由得内心默默感叹,人和人的差距果然是不可调和的。

      “你缺乏锻炼。”他言简意赅。

      却见她露出一副劳苦大众仇视资本家的表情,狠狠瞪着他,“我都一把年纪了才开始锻炼有用吗?把老命搭上还差不多。你这家伙太没同情心了。”

      白石有点无力,“水野,你比我小好几个月呢,你说自己老,让我情何以堪。还有,这事貌似不是我的责任,你这叫偷换概念。”

      “我很想知道男女生理构造是不是真的先天不公平。”凉奈苦着脸,“如果科学证明这一点是决定性因素的话,那随便忍足的一千米能套我的八百米几圈,破罐破摔了。”

      再怎么说,一圈两百米,谦也肯定套不了你五圈……好吧重点完全错……白石扶额。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凉奈猛叩桌面,“你不理解我这种体废的不能承受之轻!”

      “我理解,我理解,淡定,”白石拍拍她肩膀,笑容可掬,“我不会责怪你拉低咱班体育均分的。”

      凉奈有一刻很想用大砍刀把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大卸八块,扔到海里喂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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