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作者:芥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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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零捌)安西


      往后一连好几日,这老者都是天一亮就将流川打发起来,先带到村中,同那帮顽劣小童打架。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瞧着,直待那帮孩子一拥而上,这才过去将流川带走,每回定然要破口大骂流川甚笨。
      流川性格刚毅骄傲,初一时自然日日落于下风,可第二日便支撑的更久,后来便是三四个孩童一道上来,也未必扑得到流川。
      那老者依然冷眼相瞧,既支撑的久些,也由得流川去打,直到打不过了,才过来带他走。西岭这地,村民因常年和长夏游民结交,孩子都生的野,粗略的学了些草原上摔跤的把戏,或者贫贱人家,哪里那般娇贵,便是瞧见了,也道是小孩子互相玩耍打闹,不过是喝止罢了。如此一来,流川每日必去打架。
      他这样过了十来日,不但躲闪腾挪,都来的极为迅疾,连力气也比以往大了些,生生将昭府瘦小精灵的少年,练出些凌厉之气。

      南北朝士大夫教养孩子,莫不是带着两晋的风骨,文弱、飘逸、哲哲君子。昭子光清肃公正,与教养流川上也不能免俗,颇重清雅脱尘,不喜动粗。那老者却显然不吃这套,流川初时打架,他每回必数落昭子光教养的不是,只恶言冷声的道:“我还以为国子寺大夫教出什么样的娃娃,谁料你爹却是个笨蛋,只叫你读书习字,操琴下棋,纸笔书画,与这打架倒一窍不通。哼哼,读书习字,操琴下棋又有什么好,不会打架,还不是被旁人欺负!”
      他一说昭子光,流川亮晶晶的眼睛登时瞪他,一老一小的性子倒是一般儿的相像。
      流川可与四五名小儿扑打中从容进退翌日,那老者依旧早早起床,却并不提带流川再去村里打架,只拿了旱烟坐在帐篷外头吸。
      西岭偏北,正接着长夏草原,时节清冷,已到了冬日,草原上荒草衰败,大风呼啸,放眼望去,连番的枯草被风吹得席卷,一片昏黄黯淡之景。
      这老者极目远眺,忽的站起,振臂长啸,声音苍凉凄哀之极,啸罢又仰天大笑,笑声也如许寂寞。
      流川早知他性情古怪,立在帐篷边见他笑的连泪也落下来,只咬着嘴唇沉默不言。
      老者转身瞧他,大声喝道:“小娃娃,你说这老天长没长眼?”
      流川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看天上,一方青空恒古。他幼时常听何伯讲故事,说道三十三重天上诸神仙罗汉如何的法力高深,救人水火,若是好人得救坏人遭殃,便是老天开眼。可父亲昭子光是一等一的好人,还不是给混蛋皇帝杀了,那诸神仙罗汉又跑去哪里?可见老天也不是时时都开着眼罢,这般想来,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者冷哼一声,蔑然道:“自然是没长眼,那还用说!否则天下这许多坏人,怎不见雷霆震怒,将他们个个都劈死?”
      流川乌亮亮的眼睛瞧着他。
      老者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抚他头发,将身矮下,轻声问他道:“娃娃,我有好大的本事,但凡教会了你,天下再没人敢欺负你,你可要学?”
      流川长长睫毛垂下,想了想问:“能给我爹报仇吗?”
      那老者眼中精光一现,瞧着这小娃儿的目光中又是惊惧又是兴奋,低声道:“你要报仇?”
      流川将头用力一点。
      “杀你爹的,可是这天底下最最位高权重的皇帝,如此这般,你也要报仇么?”
      流川仍是将头用力一点:“位高权重有什么稀罕,这混蛋皇帝是个昏君,我日后定然要将他杀了!”在他小小的心里,只想到混蛋皇帝在,像爹这样的好人都要遭殃,不如不要的好。
      老者先是一笑,旋即又冷冷道:“杀了这个皇帝,明日再换那个皇帝,个个都一般儿的混蛋。哼哼,这混沌世道,倒是该一同换了的好!”
      流川似懂非懂,沉思不语。

      那老者既说要教他本事,却也并不说空话,当即将流川拉到帐中,由自己所睡身下扯出一块破破烂烂的山羊皮来,铺展在帐篷之中。
      流川伸头去瞧,只见那羊皮卷上隐隐约约画了好些小人,或倒立,或凌空,或腾挪闪跃,姿势怪异之极,他瞧了一会儿,抬头道:“公公,这人在做什么?”
      那老者正自抚须,听他相问,先把脸一沉,怒道:“小娃娃叫我什么?哼哼,你叫我公公,我有那么老么?”狠狠瞪流川一眼,沉吟道:“我姓安西,你既同我学武,自当尊我敬我,唔,便叫我一声伯伯吧。”
      小流川暗暗翻个白眼,心道你须发皆白,看起来比何伯还老,怎有这般老的伯伯。不过只是个称谓,却也不必反驳,当下就只低头瞧那些画。
      安西盘腿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瞧着流川。等流川瞧了会儿,安西问他道:“可瞧出什么了?”
      流川摇头。
      安西登时又怒,拿烟杆在他头上一敲,骂道:“你这娃娃看着聪明,怎的如此愚笨!”刷的将那皮卷扯到自己面前,昂首傲然道:“这是身法。一共九十七招,今日便交给你,需得苦练,记得滚瓜烂熟,”说罢站起身来,拿烟杆往腰上一别,负手往外头走去,口中接而道,“我要出门,回来再看你长进,若有半点偷懒,哼哼。”
      他说走就走,肥胖的身影一展,人已在十丈开外,流川追出帐去,早瞧不到了。

      昭子光饱学鸿儒,家中有万卷。流川早慧,俱已看得。又授幼子长琴短笛,十分通晓。再又教导书画执棋,但凡名士学问,均一一授于流川。但所谓武学,又是别类。他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只论理,拳脚不雅,故不动。是故流川长到十岁,如今方是第一回得见武学的招式身法,与昭子光所教毫无瓜葛,也无人指点,他又太小,全然看不懂来由,安西既去,剩他一人,他性子好静,倒也不觉得空寂害怕,独自坐在帐中,一双乌黑眼睛反反复复瞧那皮卷,暗自记住那人变动,不知不觉,大半日过去也丝毫不觉。
      那草原入冬,瞬息万变,午时过去,天色突而昏暗,天空铅云密布,枯草颤栗,连帐篷中也黑昏昏的,流川从地上起身,将油灯点了,剪了灯芯,转身出帐去看,茫茫草原上不见半点天光,那洛溪的水早结了冰冻,风寒刺骨,愁云惨淡。
      他独自站了片刻,天空突然噼里啪啦的坠起冰珠来,一颗颗浑圆剔透,硬似生铁,噗噗的滚落在地上,随即冰珠忽止,乌云翻滚,不一会儿,竟飘起雪花来。
      这雪下的极大,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伴着大风,整整下了一夜,整个长夏草原上再也见不到荒草,天色绽起清辉,白茫茫的积雪铺展到天尽头去,四野极静,无半点声音。
      流川那一夜看招式身法看到半夜,虽是不懂,但那卷上小人如何跳跃,如何翻身,如何倒立,倒记得清清楚楚,当下揭了帐篷门出去,跃到雪地上按照昨夜所记,一一练来。

      大雪下过四日后,安西回来草原,毛发蓬乱,胡子上都积满冰雪,往帐中一坐,毫无半些别后寒暄,只将腰上烟袋取下来放在身边,便同流川道:“练的如何,且使来我瞧。”
      流川即使了所记招式来,安西冷眼看完,冷声道:“乱七八糟,不知所谓,再练!”
      如此再练了十来日,又被安西喊去演示,此时尚仍不知变通之由,不懂贯通,但若论招式齐整,却是一目了然。
      安西面色稍柔,吸着烟袋道:“磕磕巴巴,仍需再练。”
      便又再练一月。草原上的大雪下了两回,再去安西面前一一使来,前招后继,俱是分明。
      安西待他练完,轻轻唔了一声,起身道:“过来同我比划。”还未等流川回神,一掌便击向他胸前,流川腰上一摆,堪堪避了过去,两人在帐中来回,不过十余招,流川便被摔在地上。
      安西顿下身子,摇头道:“你这娃娃身子太细,搏击之术只怕终非所长。不过若练得熟了,便是没了兵刃,双拳近身,旁人也奈何你不得。”想了一想,从袖中取了一本册子,丢于流川,冷然道:“这是我的三十五式剑法,乃我毕生心血,剑术之意,贵在心有剑身无剑,这剑术深奥,与搏击大不相同,我当一一教你。”又拿烟杆去敲流川头,厉然哼道:“小娃娃好生学,若是有半点偷懒,瞧我不打折你的腿!”
      流川因习了搏击之术,那剑术上的变招虽不知复杂了多少倍,却也并非毫不懂得,此回又有安西从旁教授。这老头性子怪异诡谲,一时喜一时怒,传授时更是严厉百般,稍有不对,非但冷嘲热讽,破口大骂,还变着法的罚了流川,但若欢喜时又极好,草原上天气寒冷,风大雪厚,他恐冻着这娃娃,去猎了十七八只兔子,将兔皮剥了,给流川缝制了一件外衣并一顶孩童小帽,因年纪大了,并不会针线功夫,缝制的甚是粗糙,但瞧着流川将帽儿戴在头上稚气可爱的模样,老人面色上也依稀有了几分柔和之色。这般的一会打骂一会疼爱,草原上的冬日熬过去后,那流川不但身子长高一截,连那路诡异莫名的三十五式剑法招式,也都学毕。
      那安西仍旧如教授搏击之术一般,将流川叫到面前,一一练来,目光如电,只怕稍有差错,又要暴起,但少年直将三十五式全部使完,并未出丝毫不对。老者盘腿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吸了会儿旱烟,抬头瞧瞧帐顶,眼神复杂之极。
      他自沉默许久,起身去拿了那册剑法,丢在炉火之中,眨眼之间,就烧成了灰烬。
      安西默默瞧了那炉火片刻,转向流川道:“我只道我那不肖的逆徒死后,天下再无人能练成这三十五式啦……”一双眼睛瞧着面前身形纤细的少年,心中隐隐察知这少年根骨极佳,灵台清澈,非当世别的孩童所能敌,但又想到流川堕天的命格,又生出些许惊恐之心,暗自道:安西安西,你将这孩子教的很好,只怕他日后就要拿着你的三十五式将这天下杀的血光冲天,支离破碎,安西安西,你怕么?旋即又冷冷想道,我怕什么,我若是怕,当日便不必杀了那百余口,在此地躲藏几十年,从来都是好人遭殃,坏人得势,便是血光冲天支离破碎,又有什么好怕?
      虽是这般想,但忆及这些年来一人凄苦荒凉,毫无半些生机来历的游荡在这陌生之所,世上再无半个亲人牵挂,心中怎不凄然?
      他心中所思,着实复杂,慢慢抬手去抚了抚流川乌黑的头发,喟叹道:“娃娃,剑术都已学完啦,如今缺的,不过是心法,这却不急,日后再教你也不迟。我来问你,你可知道张良么?”
      流川坐在他身边,乌黑的眼睛眨了一眨道:“他是汉高祖的谋臣,大汉开国的肱骨。”
      安西唔了一声,再问他:“那你可知他与黄石公的典故?”
      流川乌亮亮的眼睛清辉四射,轻声说道:“他替黄石公拾履,黄石公三试后感他挚诚,授他《素书》。”语声娇嫩,甚是动听。
      安西呵呵一笑,心道这孩儿乃是大学士昭子光所教,拿这些来问他,却是难不倒,这孩子聪慧,只是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当真叫人哭笑不得,我只再接着问罢。当下点头,再问:“那《素书》又是何物?”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垂下去覆住眼珠,一字字道:“《素书》共一千三百三十六言,分原始正道、求人之志、本道、宗道、遵义、安礼六篇,当是安邦治国的良方。”
      安西见他说话可爱,忍不住拍拍他头,笑道:“这《素书》所得不易,后又遗失,世人只知它是奇书,并不能得见,我这里倒有拓本,并一些诸葛武侯的阵法及些奇门遁甲之术,你可愿瞧?”
      流川忽的抬头,小脸上甚是狐疑,这些兵书谋略都失传久矣,他年纪虽小,但也知极难求得,并不肯信。
      安西哈哈一笑,起身去,这回却是把炉子搬开,在地上摸了半晌,循着一处,指上运力挖去,那地看来坚硬如铁,与旁的并无区别,但他手指去挖,霎时泥土松动,不消半会儿,摸出个油纸的小包,放在流川面前,将纸剥开,里面几张帛布,密密麻麻都是字。
      流川心中讶异,面上却丝毫不现,仍是狐疑的瞧着。
      安西不由又去拿烟杆敲他脑袋,怒道:“这等好东西,旁人我倒不肯给他看,你这娃娃,做得什么表情!”又笑问他:“我将此物都送与你,好是不好?”
      流川摇头道:“我不要。”
      安西登时一怔,原来这些兵法谋略治国之策的拓本,乃是安西年轻之时,寻遍天下之所,耗费半生之力所得。但他生平喜武恶文,这些兵法奥妙,对他犹如废纸一张。但所得精贵,毕竟舍不得丢弃,也就随在身边,哪只日后闹出天大的风波,爱徒叛逆,欲偷而加官,家中老小,皆因此被杀,到头来一场空,独留了这些祸根。他逃到长夏草原,牧民不认得他,见他疯疯癫癫,谁也不与他往来,当然也不知他身上有何物。这些拓本埋在这里,已过了好些年。安西本打算带着一同入土,不想遇得流川,这小娃儿如今年纪方小,日后还不知要做出天大的事来,所谓物尽其用,或许天意使然。
      他打算的倒好,流川却不领情,小孩子性子倔极,既说了不要,就撇开头去,连瞧一眼也是懒得瞧,只把安西气得哭笑不得。
      索性他与流川相处日久,与这小娃儿的性子,倒也摸得熟了,情知这孩子最是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的主,这会儿说的笃定之极,也不必勉强,来日方长,总得一日交了这些与他便是。想到这出,安西又将拓本放回原地,仍是原样埋好,吸着旱烟道:“唔,我要出门,你独自在家,仍得将那些招式勤学苦练,回来仍旧是要瞧的,若有半些忘却,瞧我不打你。”同前番一般,交待完毕,人已出去,肥胖身躯极为灵活,在半空中如雀鸟扑腾,即刻就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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