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入怀

　　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凤青帆身上，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想着即将揭晓的答案，每个人心中都隐约感到沉甸甸的不安。

　　凤青帆轻揉着额角，语声中透出无限倦意，强打精神道：“其实事情也很简单，如果不是逍遥王府里通敌国，那么走漏风声的就只能是一个地方了……”

　　凤骋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凤驰浓眉一挑，冷哼一声，愤然道：“皇宫！”

　　凤青帆苦笑道：“不错，碧渊城的官员舞弊，必有宫中的位高权重者幕后支持，此人还与西秦有所联系。是以当我们私下调查此事时，他要除掉我们，又恐怕留下线索，才特意调用西秦的高手一路追杀。可惜寒衣的出现，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让我们侥幸逃出生天。他这才想出‘凌霄’剑这个任务，希望在一定时间内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碧渊城转移开来；再通知西秦布下陷阱，除去逍遥府派往盗剑的高手，削弱我们的实力；最后利用盗剑失败，免去我手中的户部大权，碧渊城的舞弊官员也就安全了。一石数鸟，好计策啊！”

　　凤骋听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追问道：“那、那这个人是谁呢？”

　　凤驰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他这个弟弟在政事上的迟钝是无可救药的了。他叹了口气，指点道：“此人想必扣住了世子弹劾碧渊城舞弊官员的奏折，又能怂恿皇上下密诏，定下百日之期，到时候还可以让皇上不顾叔侄之情处置世子。你仔细想想，宫中能做到这些的，还有谁呢？”

　　凤骋微一思忖，脸色就变了，喃喃道：“先皇上而阅奏章，左右皇上的决定，这难道、难道是、是皇后娘娘？！”这答案如此惊人，他本能的望向公子，想听到否定的意见，只看到的却只是一脸黯然。

　　凤青帆阖上眼帘，猜出这个答案并不难，难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对方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他也不能一味退让，坐以待毙。不过要面对的是宠冠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可以预见今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他倏的睁开眼，却看到楚寒衣的眼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他苦笑一声，自嘲道：“怎么，觉得我前途堪忧？”

　　楚寒衣摇了摇头，眸中同情之色更浓，淡淡道：“属下只是在想，日后世子面对皇上，情何以堪！”

　　凤青帆犹如被针刺了一下，心中一颤，怎么这少年如此犀利，一语就道破他最大的犹豫？他这位皇帝伯父，弱冠之年时纳正妃，二十多年来始终以结发之礼相待，连一个侍妾都没有；登基之后，后宫也是形同虚设。如此专情，莫说是皇族中人，就是在民间也属少见。此次若要与皇后为敌，那难能可贵的叔侄亲情，恐怕终究会保不住了。父王远离京城，寄情于山水之间，应是早已领悟身为皇族的悲哀，知道早晚这一缕脉脉温情会在尔虞我诈间消磨殆尽吧。

　　凤青帆长叹一声，萧索道：“情何以堪，这已是奢求了。被冠以‘凤’姓的人，多情只会自苦，无情才能保身啊！”

　　楚寒衣浑身一震，心中充满了无奈，眼看着那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布满寂然；曾经含笑多情的双眸，一片痛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他在情义之间翻滚煎熬，遍体鳞伤，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知道，那“无情”的话已出口，原本炙热的心已经冷透。

　　室内又陷入一片让人窒息的沉寂，几人各怀心事，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凤驰将整个事情重新想了一遍，突然想到一处漏洞，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依世子的推断，皇后娘娘这条连环计确实毒辣。只是这计策如此缜密，在每一个环节都不允许出错，尤其是盗取‘凌霄’剑，最是关键，一定不能让我们得手。想必西秦的穆王爷，也明白这个道理，设下了天罗地网。可你和无忧姑娘究竟是怎么逃出西秦的呢？”

　　楚寒衣略一沉吟，片刻之间心思已转了数圈。他想起了那中年文士见到无忧的奇怪反应，以及穆王府中那酷肖无忧的女子画像。若是如实禀报，恐怕会牵扯出无忧的身世之秘，她一定想先自己弄清楚吧。念及此处，他避重就轻，淡淡道：“我们盗剑得手后，就陷入了穆王府的重重包围，侥幸的是无忧擒住了对方一人作为人质，这才从王府中逃了出来。后来，穆王府的人在去往东方边境的路上层层堵截，我身上又带伤，无法硬闯，所以就转向东南，打算先入南滨，再回东衡，终于在山中甩掉了追兵。为了防止再被他们追上，我们一入南滨境内就易容改装，潜踪匿行，绕了远路回来的。”

　　凤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凤骋却问道：“你们擒住的是穆王府中的什么重要人物，能让他们逼不得已放你们走？”

　　楚寒衣眉峰微聚，道：“我们也不清楚他是什么人。那是个中年男子，文士打扮，武功之高，不在龚景侠之下。我和无忧出其不意，一起出手制住了他。”

　　凤驰道：“也许是穆王爷座下的另一个高手吧。”

　　凤青帆眸中精光一闪，忽然道：“为什么不是穆王爷本人呢？”

　　“什么？穆王爷本人？”凤骋低叫，“他亲王之尊，怎么会亲身犯险呢？”

　　凤驰却若有所思道：“世子说得有道理。西秦穆王，文武全才，他并不是江湖中人，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手到底如何。但是西秦名满天下的龙、虎、鹰三堂堂主，在武林中都可跻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却全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由此可知，穆王的武功修为一定甚高。也只有穆王爷落入人手为质，穆王府的人才会这样投鼠忌器，连‘凌霄’剑都不顾，让你们离去。”

　　凤青帆悠悠道：“我曾听母亲提起过，穆王爷自幼即有神童之称，是西秦鹰皇最宠爱的皇子，当年鹰皇曾请出归隐已久的世外高人‘乘风居士’教授他武功。”

　　凤驰闻言，突然想起，世子的母亲逍遥王妃，曾是西秦的柔然郡主，与那穆王爷，本是姑表兄妹。王妃既然这样说，可见穆王爷武功修为极高，是毋庸置疑的了。

　　凤骋的脸上则露出一种又是惊讶又是神往的表情，喃喃道：“想不到‘乘风居士’竟然收过徒弟，那么他名动江湖的绝学‘无相神功’是没有失传的了？！”

　　凤青帆一见凤骋的神情，就知道他的武痴性子又发作了，不禁微微一笑。眼角余光，却看见楚寒衣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他饶有兴味的看着这少年，心里知道他没有完全说实话。穆王爷既然早有准备，以他的武功修为，也许会伤在两人合击之下，却不可能大意被人所擒。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出穆王爷的意料之外，才会让无忧和楚寒衣有机可乘。然而凤青帆却信任他，就像信任他的贴身凤侍驰骋兄弟一样，知道这少年对他绝对忠诚。为什么如此笃定，他自己也不能解释，只是直觉告诉他，楚寒衣会隐瞒部分事实必定有他的苦衷。

　　他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温言道：“时候不早了，寒衣，你回房休息吧，好好调养一下身子。阿驰、阿骋，你们随我到书房来，我们商量一下，看看十天后如何让皇后娘娘‘凤颜大悦’！”

　　楚寒衣回到自己的厢房，只觉得疲累欲死，神志耗尽，和衣倒在榻上，立刻昏昏睡去。三个月来，他先是藏身药铺之中，每晚打探穆王府的情况，后来则是天涯亡命，餐风露宿，已经好久没能安心的睡上一晚了。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受创甚重的身体更是急需休息，他这一觉睡得极深、极沉，仿佛死去了一样。中间隐约觉得有人来过，还似乎翻动过他的身体，他也不愿理会，兀自昏天黑地的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静寂中悠悠醒转。脑子还浑浑噩噩的，四肢也酸楚乏力，咽喉中焦渴异常，他撑起身子，慢慢坐了起来，想倒杯茶喝。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着淡黄衣衫，明眸皓齿的女婢手执烛台、食篮走了进来，看见他坐在床边，低叫了一声：“楚公子，原来你醒了！”

　　楚寒衣愣了一下，看着她淡黄的衣裙闪来闪去，一眨眼间，一杯冒着水汽的热茶已经捧在自己面前。

　　“多谢姑娘。”他接过茶水，慢慢喝下去，滋润了干涸的喉咙。

　　那女婢抿嘴儿一笑，脆声道：“公子忒的多礼。婢子名叫竹喧，是世子差来服侍公子的。”

　　楚寒衣一个人惯了，突然多出这么一个活泼女婢，心中觉得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与她相处，只好一声不吭。

　　竹喧只当他是害羞，径自取过他手上的空茶杯，转身又变戏法儿似的递上一条湿手巾。

　　他接过手巾，刚想说声“谢谢”，思及她刚才的话，便生生忍住，一边擦脸，一边随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竹喧道：“已经是酉时了。”

　　楚寒衣眉头微蹙，道：“我竟然睡了一天么？”

　　竹喧“扑哧”一笑，道：“不是一天，而是三天！”

　　楚寒衣一僵，没想到他竟然睡了这么久，整整三天！竹喧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响着，报告这三天来的事情：“……莫总管带着大夫来过了，给公子把了脉，说是公子重伤之后调理失当，伤了元气，要好好卧床静养。世子每天都来看您，今儿个也来了，还坐了好一会儿，婢子刚刚才把世子送走。……”

　　竹喧从食篮中取出几个精致的碗碟，摆在桌上，“……公子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是莫总管吩咐膳房特意为公子准备的燕窝粥，还有几个小菜，您趁热吃点儿吧。”

　　经她这么一说，楚寒衣倒真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一要起身，竹喧立刻伸手来扶。他习武多年，绝少让人近身，下意识的拂开了她的手。竹喧手上一痛，“唉呦”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差点跌倒。楚寒衣这才惊觉，对方是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自己随手一拂，普通人也是禁受不住的。

　　竹喧脸色苍白，整个胳膊都麻麻的，没有知觉。她怯生生的看着他，颤声道：“婢子做错了什么，惹公子生这么大气？”她自幼卖身于王府，天生活泼开朗，利落能干，极受主子们的喜爱，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一时间眼圈儿都红了。

　　楚寒衣心下歉然，俊颜微赧，低声道：“抱歉，我不习惯有人服侍。”他顿了顿，脸愈发红起来，又问：“你的……手，还好吧？”

　　竹喧轻轻甩了甩手，等着麻痹的感觉慢慢过去，冷冷道：“婢子不妨事。请公子用膳吧，婢子就不打扰公子了。”她板着一张俏脸，转身欲出房门。

　　“别走！”楚寒衣急道，站起身来想拦住她，却猛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竹喧一转头，正看见他倒了下去，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奔了回来，扶起他的身子。

　　楚寒衣面无血色，眉头紧锁，微微喘息着，却努力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拨开你的手……”

　　竹喧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头扶靠在榻边，她促声道：“公子快别说这个，可折杀婢子了！您先忍一下，婢子这就去请大夫来。”此刻她是又急又怕，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楚寒衣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没事。”他看着竹喧，温言道：“扶我起来去吃东西吧。”

　　竹喧将信将疑的扶他到桌边坐下，仍然放心不下：“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吧。”

　　楚寒衣还是摇头，淡淡道：“你别担心，我刚才是起得太快，又久未进食，才会跌倒。”他拿起调羹，专心吃起粥来。

　　竹喧心中若有生气，此刻也已经平息，见他如此，反而羞愧难当。自己是恃宠而骄了，只管痛快的发脾气，却忘了他的身上还带着伤呢。她站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俊秀的侧面，他多大了，十七岁？十八岁？还是个大男孩子嘛。虽然好像冷淡淡的不爱说话，个性有些别扭，实际却是个温柔的人呢，竹喧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东衡皇城碧凰宫。数日之后。

　　“滚！都给我滚开！”尖利的嗓音中夹杂着瓷器破碎的声响，划破了午后宫苑的宁静。

　　几个宫女内侍狼狈的从殿内退出来，最后一个女孩被门槛绊了一跤，屋里飞出一个茶杯，砸在她的额角上，血立刻就涌了出来，淌得满脸都是。跑在前面的内侍又折返回来，一把拉起受伤的宫女，跌跌撞撞的逃离开来。

　　寝宫之中，一片狼藉，垂幔流苏被撕得破破烂烂，紫砂青瓷已变做满地瓦砾。曹凌波长发披散，柳眉倒竖，站在屋子中间，胸部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不停起伏着。真真是气死她了，杏眼扫视着四周，却发现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拿来砸了。

　　眼睛忽然被反射的阳光刺了一下，她快步走去，举起那耀眼的东西就要摔在地上。手臂僵在空中，她自盛怒中冷静了下来，缩回了手，颓然坐在了软椅上。怀里的东西镶珠挂玉，在正午的艳阳下熠熠生辉，不是别的，正是象征一国最尊贵的女子身份的凤冠。

　　曹凌波轻轻抚着那雕琢得巧夺天工的金凤，动作温柔无比，眼中流露出痴迷之色。盼了二十多年，她终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住进了碧凰宫，戴上了这顶凤冠，她怎么能将它摔坏呢！

　　遥想当年，十二岁入宫为皇子公主伴读，十七岁嫁于皇长子凤无涯为妃，受尽夫君千般恩宠。本以为老皇弃世后凤无涯登基，她便可成为一国之母，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生富贵无忧。孰料腾龙帝驾崩后，遗诏立嫡出的三子凤无极继位，庶出的凤无涯仅被封为成王，结果到头来她只是个王妃，一个南滨来的黄毛丫头却成为碧凰宫的主人。几年后，明石帝病逝，遗诏竟匪夷所思的传位于皇后，准其执掌国祚，等到太子成年时再退位还政。眼看着那个异国女人由皇后而皇帝，越来越风光，让她又气又妒。正好苏王凤无寒前来游说，于是在她的力劝下，凤无涯与其他王族联手，试图罢免女皇帝。可惜最后行动失败，一干王族遭贬，那女人的地位却固若金汤。在自在侯府中她隐忍了十年，才又等到了机会，那女人自掘坟墓，将亲生儿子贬为庶人逐出京城。这一次多亏她应变奇速，凤无涯成功的在王族和朝臣的支持下，登上了帝位，她也终于如愿成为皇后。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又出现新的威胁。曹凌波重重的叹了口气，将凤冠搁下，起身走到窗前。她虽然专宠多年，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十年前，在丈夫被革去王爵的那一夜，她不胜打击而小产了，失去了一个好不容易怀上的、已成形的男婴，更因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凤无涯膝下无子，甫一登基，皇嗣的问题就成为朝政的焦点，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有大臣蹦出来请皇上立嗣。放眼东衡皇族年轻一代中，逍遥王世子凤青帆身为腾龙帝嫡孙，血统纯正，人品俊彦，才华横溢，极受文武百官的拥戴，亦是皇族元老们眼中，皇嗣的不二人选，自然，也就成为她曹凌波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今日本是百日期满，适才宫女来报，凤青帆在早朝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献上“凌霄”剑，竟绝口不提密诏之事，只说是为皇上万寿准备的贺礼。这象征帝位传袭的圣物，落入敌国西秦已有十数年，群臣不明所以，乍见此剑，激动万分，将凤青帆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栋梁之材。不知是哪一个大臣，又提起立嗣的事情，这次一呼百应，皇上竟也就糊里糊涂顺水推舟的应允了下来，要立凤青帆为太子。

　　曹凌波气得浑身哆嗦，她用尽心机，要除掉凤青帆，现在却前功尽弃，那小子不但毫发无损，反而当上皇嗣，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监国理政。她越想越恨，恨皇上的软弱无能，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窗棂里。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气吹进她的后颈中，一个低柔微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谁招惹了我的美人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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