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墨忘

　　安静。

　　寂灭一般的安静。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分辨我是谁，我的记忆是满满的却也是空荡荡的，好像在万年的等待之后，有人在一瞬间填满了我遗失的记忆却又将我全部包括原来所有的记忆掠夺一空。那种突然满盈而后空虚的滋味，我一生都无法忘记。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那样。

　　我只感到全身的疼痛，仿佛所有的五脏六腑都在叫嚣都在抗议，我的身上没有伤口，却好像已历千刀万剐之痛，身处地狱。在一场天地倒置的痛里，我看见夜宸倒在不远处，他的身上伤口明显，大量失血，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白。他仿佛陷入了沉睡，又仿佛已经死去。

　　或许我这么说有些荒唐，但当时即使“夜宸”二字也是不存在于我的脑海的。我说了，一种知道曾经满盈却已虚空的感觉。

　　所以我很难向你讲述这一段“我”的存在，向你解释我当时的行为。甚至我想，那个“我”根本不存在世上。

　　是一片旷野。举目，无人。
　　我无法移动，只能一步一步挪过去，每动一下，我都可以听见骨骼的脆响以及经脉的断裂——我不确定我是否已陷入幻觉。总之，当我艰难挪行到夜宸身边的时候，我听到生命在向我诉说：到尽头了，末途了。

　　我的身体酥软下来，所有原本因清醒而被放大的疼痛渐渐缩小、缩小，一点点抽离开去……

　　同样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我忘了过了多少年，当我只能以回忆催眠自己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回忆起当时那种惊心动魄的痛来，有时也会傻傻地想，如果那时候就这样死了，不用一个人抵挡寥旷的等待，其实也是另一种完满。然后在痛里惊醒，冷汗湿身，再不能摆脱梦魇，无法入眠，一个人看冷冷清清的神殿看很久，一个人夜深时去找酒神喝酒，喝醉了一个人回到神殿痛哭出声来。

　　但凭我们每个人所被对待过的，就知道，命运，岂是“我”说了算数的。

　　那时，一位着一身白色霓裳的神女，眉心有一颗美仙痣，乘着一片彩云下凡来到我们面前。她医治了我。她笑得很温柔，对我说：“墨姑娘，你很幸福。有这样一段感情。我活了多少万年，看到你，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真正活过。”

　　而那时的我，只是懵懂地望着她。

　　她还告诉我，木莲与木槿皆被天帝降了级，做了神侍，不过还好，并没有受皮肉之苦。酒神被罚了一万年的俸禄。但天界已经将夜宸和我在六界内通缉，势必要将我们捉拿归天庭。神女手一轻扬，一只麻雀般大小的仙兽鸟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夜宸从天邢台上跳下来，修为散尽，但还是神体，要受人间浊气的侵蚀，必须要在十日之内找到神沐草否则神躯毁坏，便永世不得回归天位，从此消弭在六界。

　　“这只仙兽鸟，从此便是你的了。希望它可以帮你些什么。”说完温柔的笑靥化作点点花瓣，身形已消逝在眼前。只剩绯色花瓣漫天飞舞，生生世世。

　　夜宸身上的外伤已经悉数愈合，也已换上了干净的人世服饰，黑白二色的衣裳，上面绣着片片桃花花瓣，就似方才在眼前翻飞的花瓣。

　　我守在夜宸身边，等他苏醒。
　　日光在无言的沉默中炙烤着大地，疼痛快要散尽，而我却浑身无力起来，恍惚中我看到我握着的夜宸的手动了下，然后我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个梦境。

　　一片绵延千里的桃林。

　　一口寒彻桃花的碧潭。

　　湖边有伊人。一头乌黑的发丝翩垂芊细腰间，头绾风流别致飞云髻，云鬓里插着缺月木兰簪，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如三月清风，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伊人的眼神清冷孤绝，却其实内含着少女的期盼，一如凡间少女等待心上人的到来。

　　我缓缓走近，踩到铺在地面的桃花瓣，心里一颤。

　　一个身穿金色铠甲的天神降于桃林，脚尖轻点桃树梢，站在不远处悄悄看着伊人。我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那张脸，明明就是夜宸。

　　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慢慢变得急促。

　　静默良久，我听到女子动听的声音，“你打算过多久再下来？”那样清澈的声音，是凡世所没有的，她天生带有一股天然的清傲气质，不雕饰，不浮华。

　　而如今，这样一个清傲的女子正好笑地望着从树梢飞下来的夜宸，那样大方地给予他倾城的一笑。

　　夜宸也面露笑意，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女子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的修为相比，孰胜孰负？”

　　夜宸伸手抚摸她的三千青丝，道：“相差无几。所以，你早就发现了，却不说？”

　　女子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我却从她眼神里读到了甜蜜。

　　“今天朝议决定什么时候出发了么？”

　　夜宸的面容肃了肃，道：“明天。”

　　女子不着痕迹地低了头。似在盘算什么。

　　“答应我，你不会去。”夜宸吻上了她的耳后。

　　女子霍地张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问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正欲说什么，他却趁虚而入，封住了她张开的口。他道：“不能拒绝。”

　　女子笑了，那笑，像是看到了天神的孩子气时的莞尔。

　　“你刚还说，我的法力与你相差无几呢，为何不让我去帮你呢？”

　　夜宸轻轻抱住了她，抵在她的发上，道：“因为，我会担心你，然后根本不能冷静判断，无法思考策略，然后我就会战死在……”

　　她的柔夷早已堵住了他的话。

　　“你什么时候也会在意这些个了？”

　　“与你在一起之后。”

　　她的一双深邃的墨瞳一直一直映入他的眼眸里面。她取出一个小物什，她略有些自嘲，道：“我听说凡间女子在丈夫随军出征时都会亲手为其缝制一些小东西让丈夫随身带着，也会到庙里去求神明庇佑，求一道平安符。”

　　她退了一步，看着那个她亲手绣的香囊，表情认真，接着道：“宸，我也不知道怎地，我就学着凡人，绣了一个香囊，第一次绣，绣的一点也不精致，凡人可以向神明祈求，那我呢，我也不知道应该向谁祈求平安，但是…… 也许，遇上你，我就魔怔了吧……”

　　在她诉说的时候，夜宸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便毫无预警地吻了上去，与方才的吻不同，这次的吻，那么轻柔，那么绵长。我就站在桃林里，踩着片片绯色桃花，看着不远处这对痴醉的神祇。仿佛，天地之间，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他们已经这样相拥着亲吻了千年，而且将继续这样相拥下去，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一瓣桃花在我眼前零落。

　　我伸手接住了那瓣花。

　　不远处传来一阵水声。是那女子又后退了一步，不慎落入碧潭，夜宸也不慎跌落。而我却分明看见，在水中，他们依然旁若无事的安静相吻，神祇的青丝在碧潭中散开、浮动、交缠……冰寒彻骨的潭水也无法阻挡，无从介入。

　　巨大的黑暗又倾覆了我的世界，我妄想努力拨开面前无尽的浓重的暗，却无能为力。不知道下一次的光会在哪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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