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蝣

　　那天以后，余夏再没有正眼看过夏铭一眼。他脸上的冰霜也更加厚重，除了对待向他请教问题的同学时还会露出友善的笑容，其他时间都不见他有多余的表情。
　　本以为夏铭还会像以前一样，混世魔王一般继续找他的麻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铭竟然安分了不少，两个人之间好似从来都没有过节一般——就算那天余夏没有找王老师要回班长的职务，他也像约定好的那样再没有骚扰过余夏了。
　　余夏的生活似乎又重新走上了正常的轨道，除了医院里还躺着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的养母，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平凡和谐，波澜不惊。
　　当然，夏铭不可能是那么乖顺的人，他放弃折磨余夏，转而又在别处闹事。好在整个高中生涯就要结束，通报批评也只是一个形式上的警告，更何况他那个教育局副局长的爸爸三番两次带着礼物上门说情，班主任自然也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周末，余夏起了个大早，忙活着将前一天买来的新鲜蔬菜洗净，切片，分类好配着里脊做了几份水煮菜。又用小火慢慢熬了一锅皮蛋瘦肉粥，口味尽量清淡。李群现在的进食都有限制，所以每到周末，余夏就会亲自下厨为她换换口味。
　　岳忠明被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吵醒，他看了眼时间才七点来钟，睡意全无的他穿衣起床，悄无声息地站到余夏身后。
　　余夏还在专心研究食谱，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一股熟悉的鼻息喷在自己的后脖颈上。
　　余夏心里一颤，手上的玻璃碗滚了出去，碎了一地。
　　余夏还记得小时候因为打烂爸爸的酒瓶而被赶出家门的情景，导致他到现在都对碎片有阴影，他急忙弯腰去收拾，却被养父制止。
　　“放着我来，你继续忙你的。”岳忠明拿出扫帚簸箕清扫着地上的碎片，他指了指煤气炉，示意余夏粥要扑出来了。
　　“晚上回来吧，我在家等你吃饭。”岳忠明收拾完，抬头对余夏说道，眼里满是慈爱的目光。
　　余夏想了想答应道：“好吧。”
　　住院部九点对家属开房，余夏将食物放进保温瓶里准时出发，出门的时候正好遇见邮差送信，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着邮差将一封封信塞进别人家的邮箱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好，请问有没有我的信？”
　　邮差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头也不抬地问：“叫什么？”
　　“余夏。”
　　邮差在布袋里翻了个遍，摇摇头：“没有。”
　　余夏还是不甘心地问：“那以前有送过给我的信吗？”
　　邮差好笑地打量了眼前的中学生调侃道：“我一天得送好几百家，就算有你的我也不记得了啊，你干脆去邮局问问好了。”
　　余夏的眼神黯淡下来，失望地谢过邮差，走了几步又不甘地回头去看，邮差已经站在隔壁一栋楼下分发信件报纸了。
　　搬到这座城市已经六年了，不清楚以前那个家的具体地址，只能给哥哥的学校写信，可是一封封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哥哥自始至终没有回信。一开始他安慰自己，哥哥因为高考太忙才没空回信，到后来，哥哥毕业了，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寄信，而他也没有再搬家，这些年来他一直期许着，会在某一天打开邮箱，里面正躺着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件，会有人在信里再一次宠溺地叫自己“弟弟”。
　　到了医院，余夏已经从无数次这样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现在，还有别的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李群所在的是单人病房，她此时正靠在抬升起来的病床上闭目养神，手上还插着针管，听到门口的响动，她立刻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门口。
　　“小夏，来了啊。”
　　“妈。”
　　余夏笑着走过去，将手里的保温瓶打开，柔声说道：“还没吃吧？我给你带了粥。”
　　李群有气无力地咧了咧干裂的嘴，试图挤出一个慈母该有的笑容，可是她干瘦的脸颊让她看起来极度地不健康，甚至有点像一具干尸，而她努力扯出的笑容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怖。
　　余夏看着这样的李群有些难受，他将热粥倒进碗里，舀起一勺吹了吹，放在李群嘴边：“趁热吃吧。”
　　李群不忍拂了儿子的好意，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握住余夏的手开口道：“水。”
　　余夏放下勺子，赶紧倒了一杯水，并插了一根吸管送到李群的嘴边。
　　喝了水余夏又要喂她吃饭，她摇了摇头喃喃道：“儿子啊，妈妈吃不下饭了，这是垂死的征兆。”
　　余夏顿住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他撇撇嘴角，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妈，好歹你吃一点吧，不然医生就要往你胃里插管子了。”
　　李群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怕是等不到你高考以后了……妈妈多想看你成为一名大学生啊，还想看着你穿上学士服毕业的样子，当然，这之前还要帮你过完17岁生日，18岁生日……18岁你就是成年人了，凡事都该有自己的主张，不过，我们小夏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人，长成了大人也一定能把握好自己的人生。”
　　余夏转过身去放下饭碗，偷偷抹了抹眼角。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可是小时候就没有父母疼爱，好不容易我和你爸爸把你养到这个年纪了，你还没长大，妈妈就又要离开你了，我们小夏怎么这么命苦啊……”
　　李群失去了光泽的双眼盯着余夏舍不得离开，好像再不多看看儿子，她就会含恨而去一般。她慢慢地说着，就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一样，干涸的眼睛里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妈……我觉得我很幸福，碰见你和爸爸，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妈，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离开我的！”
　　余夏用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说出口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李群还在安慰自己。他听着李群无奈的话语，想到以前三个人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李群想要抬起胳膊把儿子搂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脑袋哄哄他，可惜现在已经连那样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能做的只有将纸巾盒推到余夏的手边劝道：“乖孩子，擦擦眼泪，待会有个老同学要来看妈妈，别叫人家笑话你这么个大小伙子还在哭鼻子。”
　　这边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就被人敲响了，余夏囫囵擦了把脸，给李群因为化疗而落光了头发的脑袋上戴上假发，才打开了病房的门。
　　“你给我站好了，歪歪斜斜像什么样子？！”门外的中年男人回头教训着身后的孩子，不想身前的门却打开了，他赶忙转过头笑着问道：“请问，李群住在这里吗？”
　　余夏点点头礼貌地朝他问好，将人让进病房里。
　　中年男人回头嘀咕了一句：“记得叫人。”
　　余夏站在李群的病床边忙着倒茶水，他一点也不好奇来人是谁。
　　“阿姨好。”朝李群问好的声音很熟悉，余夏冲好一杯茶送到男人面前：“请喝茶。”
　　“唉，谢谢你！李群啊，你儿子真懂事。”男人笑着夸赞着余夏的礼貌，他的儿子从来就不会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如此懂事。
　　余夏低着脑袋站在一边，除了床上的李群，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
　　“你……”
　　余夏不知道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在叫谁。
　　“余夏？！”
　　是在叫自己？余夏慢慢抬起头朝发声的方向看去……哈，难怪声音这么耳熟啊。
　　“哟，你们认识？”男人来回看了看两个男孩，最后向同样吃了一惊的儿子问话。
　　可回答他的却是余夏：“是啊，夏叔叔，我和夏铭是同班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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