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春汛

　　冷战和好之后，牧野和陆寒舟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戳破了。那层名为“死对头”或“普通同学”的薄冰融化殆尽，露出底下更为亲昵和默契的底色。用林枫的话说：“你俩现在看对方的眼神都拉丝，能不能注意点影响？”
　　对此，牧野笑嘻嘻地回敬：“嫉妒使人丑陋，林枫同志。”而陆寒舟则通常以一声冷哼或一个“无聊”的眼神作为回应，但耳根微红的迹象越来越难掩饰。
　　期中考在一种莫名甜腻的氛围中结束。陆寒舟稳坐年级第一宝座，牧野也挤进了年级前十，让班主任大为欣慰，并在班会上重点表扬，顺便调侃了一句：“看来和优秀同学多交流，确实有助于共同进步啊。”引得全班同学目光暧昧地在牧野和搁老远班上的某“优秀同学”之间来回扫视。
　　作为期中考后的放松，也作为对艺术节成功和牧野进步的“奖励”，经（7）班班委会一致通过，决定组织一次为期两天一夜的短途旅行，目的地是市郊新开发的一处温泉度假村。允许带“家属”——即关系好的外班朋友。
　　“家属”名额，牧野毫不犹豫地、并且是在全班同学“我们都懂”的目光中，填上了陆寒舟的名字。
　　“温泉度假村？”陆寒舟看着牧野递过来的通知单，眉头微蹙，“集体活动，噪音指数高，流程不可控，效率低下。”
　　“哎呀，别老想着效率！”牧野趴在陆寒舟的课桌上，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是放松！泡温泉！吃烧烤！看星星！多好玩！而且周子安也去，你们班好几个同学都报了，你不是一个人！”
　　一旁的周子安立刻点头证明：“是啊寒舟，那边环境不错，听说温泉是天然的，还有独立的别墅式套房，不会太吵。就当是考前紧绷后的必要松弛，劳逸结合嘛。”
　　陆寒舟的目光在牧野充满期待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通知单上“独立庭院”、“天然温泉”、“星空观测”等字样，最终在牧野快要眨酸的眼睛注视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需要带什么？”
　　“耶！我就知道你会去！”牧野欢呼一声，立刻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泳裤！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还有……对了，晚上可能会冷，带件外套！其他的度假村应该都有……”
　　周子安看着陆寒舟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已经开始默默记下牧野说的物品清单的样子，忍不住偷笑。这座冰山，算是彻底被阳光攻陷了。
　　周五下午，一行二十多人包车前往度假村。大巴车上热闹非凡，歌声、游戏声、零食分享声响彻车厢。牧野自然是活跃分子之一，拉着林枫、苏晓还有（1）班几个比较外向的同学玩桌游，笑声不断。
　　陆寒舟和周子安坐在稍靠后的位置。周子安戴着耳机听歌，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陆寒舟则拿着一本Kindle，但看了几页就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前排那个笑得东倒西歪、时不时还回头朝他这边看一眼的栗色脑袋。
　　牧野又一次回头，正好对上陆寒舟的视线，立刻咧嘴一笑，比了个“V”字手势。陆寒舟迅速移开目光，低头看向Kindle，但嘴角却悄悄弯了一下。
　　坐在他旁边的周子安虽然戴着耳机，但眼观六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在心里默默感叹：春天啊，真是无处不在。
　　到达度假村时已是傍晚。办理入住后，大家发现住宿安排很有趣：是那种日式风格的联排别墅，每栋别墅有几个独立的房间，共享一个带露天温泉的小庭院。分房时，不知道是苏晓的有意安排还是巧合，牧野、陆寒舟、林枫和周子安被分到了同一栋别墅的四个房间。
　　“太好了！晚上可以一起泡温泉打牌！”林枫很兴奋。
　　陆寒舟看着房间分配表，没说什么，只是拎着自己的行李，走进了指定的房间。他的房间和牧野的房间正好相邻，阳台互通。
　　晚餐是度假村的自助烧烤。大家自己动手，气氛更加火热。牧野烧烤技术一般，但热情极高，烤糊了好几串鸡翅后，被林枫嫌弃地赶到一边：“木爷，求你了，放过这些可怜的食材吧，让寒神来！”
　　陆寒舟正在慢条斯理地烤着几串香菇和玉米，火候掌握得极好，色泽金黄诱人。闻言，他看了一眼眼巴巴凑过来的牧野，将手里刚烤好的一串玉米递了过去。
　　“吃这个。” 语气平淡。
　　牧野接过，咬了一口，立刻竖起大拇指：“好吃！陆寒舟你还有这手艺！”
　　“基本操作。”陆寒舟说着，又拿了几串肉放到烤架上，状似无意地问，“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微辣！谢谢陆大厨！”牧野笑得见牙不见眼，就蹲在陆寒舟旁边，看着他动作娴熟地翻动、刷酱、撒料，时不时递个盘子或调料。
　　周子安和林枫交换了一个“没眼看”的眼神，默默挪到烤架的另一边。
　　晚餐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有人去KTV，有人玩桌游，有人散步。牧野拉着陆寒舟，在度假村里瞎逛。夜晚的度假村很安静，路灯柔和，远处有隐约的虫鸣。
　　“看，那边好像有个观星台！”牧野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的白色圆形建筑。
　　两人沿着小路走上去。观星台是开放的，里面有一架简易的天文望远镜。此刻没有其他人。
　　牧野好奇地凑到望远镜前看了看：“好像能看到星星，但不太清楚。”
　　陆寒舟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角度和焦距：“这里光污染还是有点严重，只能看到一些亮星。比如，那边是木星，旁边是土星，虽然看不清环，但亮度能分辨。”
　　牧野按照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夜空中找到了两颗特别明亮的星点。“哇，真的！陆寒舟你连这个都懂？”
　　“常识。”陆寒舟站在他身边，也仰望着星空。夜晚的微风拂过，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两人静静地看着星空，谁也没说话。气氛安宁而美好。
　　过了一会儿，牧野忽然小声说：“陆寒舟，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来啊。”牧野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我知道你其实不喜欢太吵的环境，但还是来了。”
　　陆寒舟沉默了一下，说：“是你让我来的。”
　　“那我让你来你就来啊？”牧野笑，“这么听话？”
　　陆寒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不吵。还可以。”
　　牧野心里甜滋滋的，觉得此刻的陆寒舟格外顺眼。他胆子一大，忽然伸手，抓住了陆寒舟垂在身侧的手。
　　陆寒舟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牧野的手心温热，带着一点点汗意，紧紧握着他微凉的手指。
　　“手怎么这么凉？”牧野嘀咕了一句，干脆用两只手包住他的手，笨拙地搓了搓，“给你暖暖。”
　　陆寒舟任由他动作，感受着从对方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一直暖到了心里。他反手，轻轻握住了牧野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确定的意味。
　　“回去了。”他说，“晚上温度低。”
　　“嗯。”
　　两人牵着手走下观星台。直到快到别墅区，看到远处有人影，才默契地松开了手。
　　回到别墅，林枫和周子安正在客厅里联机打游戏。看到他们回来，林枫头也不抬：“回来啦？泡温泉吗？院子里那个小池子，我们刚才放了水，温度正好！”
　　独立庭院的露天温泉池不大，但很精致，氤氲着热气。四周有竹篱和绿植遮挡，私密性不错。
　　四人换了泳裤，披着浴巾出来。林枫第一个跳进池子，发出舒服的喟叹：“爽！”
　　周子安也慢慢滑入水中。牧野跟着下去，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全身，他也忍不住舒服地眯起眼。
　　陆寒舟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他动作依旧从容，但入水时，牧野注意到他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唇，脸色在雾气中显得有些苍白，之前那种隐隐的紧绷感又出现了。
　　是不舒服？还是水温太高？牧野心里惦记着，往陆寒舟那边靠了靠。
　　温泉池里很安静，只有水波轻轻荡漾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虫鸣。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享受着这份放松。
　　林枫泡了一会儿，开始不安分：“来来来，玩点游戏！真心话大冒险！就我们四个！”
　　周子安笑道：“行啊，不过尺度别太大。”
　　牧野也附和：“玩！”
　　陆寒舟没表态，但也没反对，算是默认。
　　简单的猜拳后，第一轮输的是林枫。
　　“我选大冒险！”林枫很豪迈。
　　周子安想了想：“那就……对着外面喊一句‘我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简单！”林枫立刻站起来，对着庭院外大喊：“我——林枫——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喊完，远处似乎传来了其他别墅同学隐约的哄笑声。林枫讪笑着缩回水里。
　　第二轮，输的是周子安。他选了真心话。
　　林枫眼睛一转，问：“子安，你有喜欢的人吗？在学校里。”
　　周子安淡定回答：“有欣赏的，但目前没有想要进一步发展的对象。下一个。”
　　第三轮，输的是牧野。他想了想：“我也选大冒险！”
　　林枫和周子安对视一眼，露出坏笑。林枫说：“那……给你微信置顶联系人发一句语音，内容为‘汪汪，主人今天想我了吗？’”
　　牧野：“……” 他的置顶联系人，除了班级群，就是……陆寒舟。
　　他下意识看向陆寒舟。陆寒舟泡在温泉里，热气蒸腾，看不清表情，但牧野觉得他好像……挑了一下眉？
　　“快点快点！愿赌服输！”林枫起哄。
　　牧野一咬牙，拿出放在池边防水袋里的手机，点开陆寒舟的对话框，按住语音键，飞快地、含糊地对着话筒“汪”了一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补了一句“泡温泉呢别吵”，发送。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林枫：“……木爷你耍赖！后面那句是多余的！而且前面那声‘汪’根本听不清！”
　　牧野把手机扔回防水袋，理直气壮：“我发了啊！怎么，你对我有意见？”
　　林枫还想说什么，周子安笑着打圆场：“算了算了，意思到了就行。下一轮下一轮。”
　　牧野偷偷瞄了一眼陆寒舟，发现对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手指似乎在屏幕上点了点。几秒后，牧野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一看，是陆寒舟回复的。
　　一个字：「嗯。」
　　牧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幸好有温泉的热气遮掩。这一个“嗯”是什么意思？是回应“汪汪”还是回应“别吵”？或者……都是？
　　他不敢深想，心跳得厉害。
　　第四轮，猜拳结果出来，输家是——陆寒舟。
　　林枫和周子安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寒神！选什么？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林枫摩拳擦掌。
　　陆寒舟靠在池边，热水漫到他锁骨，水珠顺着他清晰的颌线滑落。他看了一眼明显紧张又期待的牧野，平静地开口：“真心话。”
　　林枫有点失望，但立刻又兴奋起来：“真心话也行！让我想想……问个劲爆的！”他眼珠一转，“寒神，你有喜欢的人吗？现在，在这里，有没有？”
　　问题直白而尖锐。
　　周子安也好奇地看过来。
　　牧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盯着陆寒舟。
　　温泉池里雾气氤氲，陆寒舟的脸在朦胧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沉默了几秒，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雾气，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牧野脸上。
　　那眼神很深，像温泉底下看不见的潭水，翻涌着牧野看不懂却心跳加速的情绪。
　　他没有直接回答“有”或“没有”。
　　他只是看着牧野，用那种平静无波，却足以让牧野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语气，缓缓说道：
　　“我的置顶联系人，刚才给我发了一条很吵的语音。”
　　“……”
　　空气瞬间安静。只有温泉汩汩的水声。
　　林枫和周子安愣住了，随即同时瞪大眼睛，看看陆寒舟，又看看瞬间变成熟虾颜色的牧野，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震惊、然后是想笑又拼命忍住的表情。
　　牧野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温泉的热度似乎瞬间升高了十度。
　　陆寒舟……他……他这算是……承认了？
　　用这种拐弯抹角、闷骚到极点的方式？！
　　林枫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周子安则对陆寒舟投去了敬佩的目光——高，实在是高。这回答，既没直接承认，又给出了再明显不过的暗示，还把主动权微妙地抛回给了牧野。
　　陆寒舟说完，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伸手撩了一下水，神情自若。
　　“继、继续吗？”林枫忍着笑问。
　　“不玩了。”陆寒舟率先从温泉里站起身，水珠顺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滑落。他拿起浴巾裹上，“我回去休息。”
　　“哦哦，好……”林枫和周子安连忙应声。
　　牧野还泡在水里，晕晕乎乎的，直到陆寒舟走到连接房间的拉门前，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别泡太久。”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跟着爬出温泉。
　　回到各自房间，牧野躺在床上，心跳依然快得不像话。他拿出手机，反复看着陆寒舟那个“嗯”字，还有他刚才在温泉里说的话。
　　所以……陆寒舟什么意思…？
　　他打开和陆寒舟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最后只发出去一句：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发送完，他就把手机扣在胸口，紧张地等待。
　　几秒后，手机震了。
　　陆寒舟回复：
　　「字面意思。」
　　牧野不依不饶：「说清楚！」
　　这次隔了一会儿，陆寒舟才回复：
　　「牧野，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笨得让人着急。」
　　牧野：「……」
　　陆寒舟：「自己想。」
　　牧野盯着这三个字，忽然福至心灵，所有的忐忑和不确定，在这句带着无奈和纵容意味的回复里，渐渐沉淀成一种踏实的喜悦。
　　他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隔壁房间，陆寒舟看着手机屏幕上牧野最后发来的那个无语的省略号，想象着对方此刻可能有的表情，眼底也浮现出清晰的笑意。
　　他放下手机，走到阳台。两个房间的阳台是连通的，只隔着一道低矮的木质栏杆。
　　他看见牧野房间的阳台门开着，灯亮着。
　　犹豫了一下，他轻声开口：“牧野。”
　　那边立刻传来窸窣声，牧野出现在阳台门口，头发还湿漉漉的，眼睛很亮。
　　“干嘛？”牧野问，声音有点轻。
　　陆寒舟看着他，夜色中，他的目光格外深邃。他伸出手，越过栏杆。
　　牧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陆寒舟的手腕。
　　“陆寒舟。”牧野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很清晰。“嗯？”
　　“我们这算是什么？”牧野看着他，心跳如鼓，却还是问了出来。
　　陆寒舟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水汽未干的微潮。
　　“你说呢？”他反问，声音低沉悦耳。
　　牧野笑了，酒窝深深：“我说……算你眼光好。”
　　陆寒舟也笑了，很浅，却真实。他收紧手指，将牧野的手握得更牢。
　　“嗯。”他说，“我也觉得。”
　　夜风轻柔，星空璀璨。
　　阳台的栏杆很低，低到无法阻隔两个少年越靠越近的身影，和终于不再需要猜测的、彼此靠近的心。
　　远处，其他别墅隐约传来同学们的欢笑声。
　　而这一方小小的、连通的阳台上，安静无声。
　　“陆寒舟”
　　“嗯？”
　　“没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牧野轻声说道。
　　舟滞寒潭静，野旷暮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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