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梦录

　　药物推入血管，冰凉的液体顺着血液流向心脏，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闭上眼，感觉意识被一点点抽离，像坠入深海，又像被卷入漩涡。
　　我睁开眼。
　　梦境世界残破不堪。黑玉大殿崩塌了一半，琉璃瓦碎了一地。天空是血红色的，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母亲的脸庞，巨大而扭曲，占据了半边天空。那不再是记忆中温婉或严厉的面容，而是无数怨念、愤怒、控制欲和绝望拼凑成的狰狞面孔。皮肤龟裂，缝隙中透出暗红色的光，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死死“盯”着我。
　　"苏雨！你竟敢背叛我！"她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刺耳得让我想捂住耳朵。
　　林晚的身影躺在废墟中，透明得快要消散。她闭着眼，脸色惨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而墨沉……
　　我的视线移向那残存的黑玉王座。他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却透着一种支撑到极限的僵硬。金瞳黯淡，胸口的伤痕还在流血。那不是普通的血，是金色的光点，每一滴落下，都在地面砸出一个小坑，然后消散。
　　王座周围，弥漫着一股濒死的、却又异常平静的气息。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极淡、也极悲凉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威压、邪气或温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释然。
　　“你来杀我？”他问，声音很轻，“也好。我本就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幻象。一个由你的痛苦和恐惧滋养出来的，影子。”
　　他金色的眼瞳黯淡无光，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倒映着这个正在崩坏的世界，和我一步步走近的身影。
　　"不，"我走向他，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黑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来带你回家。"
　　我在他面前站定，抬起头，直视他黯淡的金瞳。
　　“我来带你回家。”
　　他猛地一震，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梦境里污浊的空气带着铁锈和灰烬的味道：“回我们的家。不是这个用恐惧和执念搭建的囚笼，是真实的，有阳光、有空气、有温度的……家。”
　　他怔住，金瞳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像是要碎掉的琉璃。
　　"你不是程序，不是执念，"我说，"你是我。是我创造了你，让你替我承受痛苦。现在，该我面对了”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他面前。
　　“墨沉，”我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完整自我”的坚定“我们不再需要这个梦境来逃避现实，不再需要分裂彼此来承受痛苦。我们可以在现实里，真正地、好好地，活在一起。完整地活。”
　　他看着我，久久地，一瞬不瞬。
　　然后，我看见，一滴金色的、闪烁着微光的液体，从他干涸的眼角溢出，缓缓滑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那不是眼泪，是比眼泪更沉重、更璀璨的东西，是他作为“存在”的本质，是他千年孤寂与等待凝结的光。
　　“苏雨……”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沙石摩擦，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手上也有裂痕，也在逸散光点。他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我的掌心，然后，慢慢握住。
　　他的手在颤抖。
　　“你终于……”他哽咽了，金色的光液不断涌出，“终于长大了。终于，愿意完整地看自己了。”
　　天空传来母亲凄厉的尖叫。整个世界开始崩塌，黑玉碎裂，柱子倒塌，所有的一切都在化为光点。
　　墨沉的身体也开始消散，从被我握住的指尖开始，化作比周围任何光点都要纯粹、温暖的金色光芒。
　　“别怕，”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真正释然的、甚至带着点温柔鼓励的微笑，那是墨沉医生常有的神情，也是千年前鬼王凝望爱人时的深情。“我一直都在。在你心里。”
　　他的身影彻底化为一道温暖而磅礴的金色流光，如同倦鸟归巢，又如同溪流汇海，轻盈却坚定地，没入我的眉心。
　　轰——！
　　在光芒没入的瞬间，庞大的信息流、情感碎片、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层屏障，汹涌地贯入我的意识。
　　不再是之前零散的、混淆着噩梦的片段，而是清晰的、连贯的、属于“苏雨”前世——或者说，另一段真实人生——的记忆画卷，在我眼前轰然展开：
　　我看见自己，穿着绣有古老符文的素白巫女袍，赤足踏在冰冷的祭坛玉石上，随着苍凉的古乐起舞，裙裾飞扬，长发如瀑。祭坛之下，万鬼蛰伏，阴气森森，唯有高台之上，玄衣墨发的男子负手而立。他有着与墨沉医生一般无二的面容，金色眼瞳在幽暗的冥界光芒中，却只映出我一人身影，那里面是化不开的、足以跨越生死界限的缱绻深情。
　　我看见幽静的冥河畔，彼岸花如火如荼。我们避开耳目，私定终身。他将一枚黑玉指环套上我的手指，我则割下一缕发丝，缠绕在他腕间。没有誓言，彼此的眼神便是最重的承诺。
　　我看见九天惊雷骤降，神兵天将临凡，旌旗蔽日，金光刺破冥界的永夜。罪名是“私动凡心，扰乱阴阳”。他为我挡下致命一击，玄衣浸血。我在绝望与愤怒中，以毕生修为、以灵魂为引，立下最决绝的血咒，诅咒那些道貌岸然者，也护住他即将溃散的魂魄。
　　最后消散的瞬间，我回望他染血的金瞳，用尽最后力气，无声地，也是无比清晰地传递出那句跨越了千年时空，终于在此刻彻底明晰的约定：
　　“等我……”
　　“千年后，我来找你。”
　　金光彻底融入，记忆的洪流缓缓平息。
　　残破的梦境世界在我周围彻底化为虚无的泡沫，纷纷碎裂。
　　原来，那真的不是梦。
　　是烙印在灵魂深处，被恐惧和现代生活掩埋了太久太久的……
　　我们的，前世。
　　意识回归的最后一瞬，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整。仿佛一个漂泊了千年的孤魂，终于找回了自己遗失的另一半，沉重而踏实地，落回了属于我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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