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年节过后，皇上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大批官员。

　　其中一大半的职务都与税银有关。从州府到六部，层层追查，竟还牵扯出了几位手握实权的勋贵。

　　皇上毫不留情，罢官的罢官，问斩的问斩，一时之间，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可尽管证据确凿，朝中仍是对陛下多有不满。有些被处置官员的门生顾虑，明里暗里抱怨皇上行事太过严苛，皇上丝毫不为所动，还特意选派了一批清正廉明的巡查。

　　我在后宫也没闲着，太后日日让我去她宫中念佛抄经，美其名曰为皇家和苍生祈福，实则不过想将我困在慈宁宫里，让我少些机会见到皇上。

　　我心里清楚太后的心思，丝毫不敢违抗。做事一点都不敢马虎，没过几天，太后虽依然对我淡淡的，却已不像从前那般刻意刁难。

　　一日我刚抄完一卷佛经，正揉着发酸的手腕，掌事姑姑翡翠就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羹，说是太后特意，让人给我炖来补身子的。

　　太后还很喜欢景瑞，经常抱着她逗弄：“看我们小宝儿，长得多漂亮啊，将来定是个聪明伶俐的。”

　　“宝儿”是我挑的名字，皇上说“珍儿”“宝儿”，连在一起就是珍宝。

　　听到她夸我女儿，我自然也高兴：“宝儿能得太后的喜爱，是她的福气，臣妾斗胆，还盼着将来由您教导景瑞，让她长成个端方知礼的公主。”

　　太后点点头：“那是自然，公主的教养，哀家自会放在心上。”

　　从慈宁宫出来，已经接近黄昏。

　　我正慢慢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娘娘留步！”

　　是顾鸢。

　　自上次意外之后，我们倒也见过几次，每次她都待我十分和善。

　　“顾姑娘怎么不陪着太后？”

　　顾鸢气息有些急促：“臣女特意来找嫂嫂的，嫂嫂今日是不是累着了？看着脸色都有些发白。”

　　我摇摇头：“没有没有，就是抄经抄的久了，有些困罢了。”

　　我有些意外她的关心。

　　顾鸢皱了皱眉：“所以说念佛祈福是好事，可嫂嫂每日还要照顾公主，精力总是不够的，不妨和皇上说说，总不能让自己累坏了身子。”

　　我笑了笑：“多谢姑娘关心，皇上近来忙于朝政，已是焦头烂额，我怎敢再打扰他？再说，因为百姓祈福，也是我的福分。”

　　顾鸢又扶住我的胳膊：“天色不早了，倚竹轩离这还有一段路程，我送嫂嫂回去吧，路上有个伴，嫂嫂也不会太闷了。”

　　我没拒绝：“那就有劳顾姑娘了。”

　　刚进倚竹轩，顾鸢突然紧紧搂住我的腰：“嫂嫂当下脚下。”

　　我低头，只见一颗不小的松果正从老松树上落下，滚在我方才要踏足的石板路上。若不是她这一拉，我怕是真要滑一跤。

　　我刚要道谢，又传来静姝的声音：“春景！”

　　我抬头，静姝快走几步，从顾鸢手中接过我：“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差点都要去太后宫里寻你了。”

　　不等我开口答话，她又转向顾鸢，微微颔首：“刚刚，多谢顾姑娘。”

　　顾鸢连忙行礼：“怎敢担得起娘娘一声谢，这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顾姑娘，可还有什么事？珍妃身体弱，这个时辰该休息了。”静姝话中赶人的意味过于明显，她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

　　顾鸢仍不卑不亢：“臣女不敢叨扰娘娘，只是，却有一事须告知娘娘。”

　　我看出静姝已经有些不高兴，刚想说和两句，顾鸢却话里带刺：“这话只能对珍妃娘娘一人说。”

　　就在她俩几乎要打起来的时候，景瑞又非常合时宜地哭了起来。

　　这下好了，她俩都不需要我哄了，齐刷刷看向我怀中的景瑞。

　　“许是门口风大，宝儿有些冷了，我们先进屋再说吧。”

　　一阵风过来，景瑞哭得更大声，她俩也不敢再多等着，一左一右扶着我进了屋。

　　我好不容易哄好景瑞，一扭头，她俩正对坐着，一言不发。

　　看那架势，谁也不愿离开。

　　我亲自给顾鸢倒了茶：“顾姑娘，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静姝不是外人。”

　　静姝本来还不高兴，听到这话，也勾了勾唇角。

　　顾鸢喝了我的茶，也不好多说什么：“珍妃嫂嫂，我今日说的这事，您可不能往外传。”

　　“当然，我嘴巴最严实了。”

　　“皇上最近忙于朝政，表面上看是借着税银一事处理了一大批官员，实则，还是在扶持自己的门生们。”

　　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顾鸢攥了攥帕子：“嫂嫂可知，表哥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皇上天纵英明，先前是苦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大多谋取私利，而不为天下苍生，如今此举……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与苍生黎民。”我今日来苦读诗书，竟也能说些套话了。

　　顾鸢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她木木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不过，除此之外，皇上也是有私心的。”

　　她看向我，眼神像要把我看穿一样：“嫂嫂，你可知道，皇上在计划立后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瞟向静姝向她求助。

　　她却像早知道一切一样。

　　我低声喃喃道：“皇上要立后，我一个做妃妾的还能插嘴不成？”

　　顾鸢一脸恨铁不成钢：“嫂嫂糊涂，这是若与嫂嫂没有关系，我怎么会特意来告诉嫂嫂。”

　　“啊？”我心中有一个不敢触碰的答案。

　　静姝朝我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我：没错，春景，就是你想的那样。

　　就在我震惊时，顾鸢拉住我的手：“嫂嫂，皇上属意你为皇后，已经与太后吵了几次。”

　　我更不知所措。

　　“皇后？我，我怎么担得起？”

　　“你当然担得起！”门帘突然被掀起，皇上大跨步走了进来。

　　“景儿，你是朕的妻子，是朕女儿的母亲，除了你，朕不会立任何人为后！”

　　我怯怯地看着皇上，他怎么又不通传就进来。

　　我起身向皇上走去，熟练地帮他解开斗篷。

　　被他拥入怀中时，我惊觉，这些像寻常人家夫妻一般的举动，我竟已经做的如此熟稔自然。

　　“景儿，”他在我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朕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倒让别人抢了先。”语气里并无责怪，反倒有些无奈的笑意。

　　我推开他：“皇上，妾出身卑微，又无才德，妾怕自己当不好这个皇后。”

　　皇上不以为然：“这你不必担心，后宫诸事，自然有各宫女官和掌事姑姑们协助你，你只需做好朕的妻子就好。”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微微偏头去看顾鸢和静姝。她俩一个正喝茶，一个低头剥着橘子，像是完全不在乎我们说什么做什么。

　　皇上注意到我走神，清咳两声，顺着我的目光道：“关充容，表妹，珍妃和朕要歇息了，你们也各自回宫吧。”

　　送走了她们，皇上迫不及待地将我抱起来：“景儿，快让朕来亲一亲，朕都已经整整十天没亲过你了。”

　　这个倒没有夸张，过去十天，我俩各自忙着，唯有的三次见面，还都是在太后宫中，别说亲热了，一同用膳都隔了八尺远。

　　“景儿，你听听朕的心，跳得多快，一见到你，它就要疯了。”

　　皇上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比画本子上那些刻意献媚撒娇的还腻乎。

　　“呃……妾听到了，皇上，可否先松开些，让妾喘口气。”我被他箍得难受，胸口都有些闷。

　　“景儿，你不该这样说，你该这样。”他稍微松开些，又牵起我的手腕，引导着我拉起他的手：“把朕的手，放在你的胸口上，让朕再来听听你的心跳。”

　　可我的心跳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听完之后，又一脸地不高兴：“景儿，你怎么这么冷淡？你是不是不爱朕了？”

　　爱？

　　我爱皇上吗？

　　我不知道。

　　我爱静姝，但大概和皇上对我的爱并不是同一种爱。

　　我爱景瑞，是母爱，我当然不会想当皇上的母亲。

　　那其他的爱呢？

　　话本子上写的那种，男女之间，痴痴缠缠的爱……

　　我自己也摸了摸我的胸口，心跳很有规律，并没有什么变化。

　　“妾……唔！”我还没开口，皇上已经用嘴巴堵住了我。

　　我明白，这是他不想让我说出令他不高兴的话。

　　可他明知我不爱他，却总还是要一遍又一遍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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