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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保送风波
十一月来得猝不及防。
一夜之间,温度骤降。校园里的梧桐几乎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用炭笔勾勒的速写。风变得凛冽,从北方来,带着干燥的寒意,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学生们都换上了冬装校服——深蓝色的厚外套,臃肿但保暖,走在路上像一群迁徙的企鹅。
祝余围上了母亲织的围巾,早晚还加了一顶绒线帽。南方的冬天是湿冷的,那种冷会钻过衣服的缝隙,渗进骨头里。她开始怀念北方的暖气,虽然老家县城的冬天更冷,但至少室内是暖和的。
十一月的第一周,校园里流传着一个消息:顾征放弃了保送资格。
起初只是小范围的传闻,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有人在高三年级的办公室外听见老师们的讨论,有人在食堂听见文科班的同学提起。到周三的时候,几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祝余是从苏晓那里听说的确切消息。
周三中午,食堂。两人端着餐盘找了角落的位置。苏晓压低声音,表情复杂:“消息确认了。顾征真的放弃了清北的保送,上周五交的正式申请。”
餐盘里的红烧肉突然失去了味道。祝余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苏晓叹了口气,“为了考建筑系呗。保送的专业是他爸安排的——金融管理。顾征不肯,就放弃了。”
“他爸……知道吗?”
“现在肯定知道了。”苏晓看了眼四周,“听说昨天他爸来学校了,在年级主任办公室发了好大的火,整层楼都听见了。”
祝余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天文台那晚,顾征说起童年时平静的语气,说起父母离婚时的淡漠。但那种淡漠背后,该有多少积累的失望和伤痛?
下午第一节是物理课。祝余坐在靠窗的位置,心思却飘到了走廊那头的高三教室。顾征现在在做什么?上课?还是又被叫去办公室了?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但又下不来的那种压抑。
下课铃响,物理老师前脚刚走,班主任刘建国后脚就进了教室。
“祝余,”他站在门口,“来一下办公室。”
祝余心里一紧。她不知道班主任为什么找她,但隐约觉得和顾征有关。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中,她跟着刘建国走出教室。
走廊里很冷,穿堂风呼啸而过。祝余把围巾裹紧了些。
办公室里不止刘建国一个人。还有年级主任王老师,以及——德育处的王主任。三个人坐在那里,表情严肃。
“祝余,坐。”刘建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祝余坐下,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我们知道你和顾征同学最近在校刊和天文社都有合作。”年级主任王老师开口,语气还算温和,“顾征同学最近……做了个重要的决定,你应该听说了吧?”
祝余点点头:“听说了。”
“你怎么看?”德育处王主任直接问,眼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
祝余深吸一口气:“那是顾征自己的决定,我无权评价。”
“但你们是朋友。”王主任说,“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劝勉,互相提醒。保送清北是多少学生梦寐以求的机会,顾征就这么放弃了,太冲动了。你作为朋友,应该劝劝他。”
“我……”祝余顿了顿,“我觉得顾征不是冲动的人。他一定考虑得很清楚。”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三个老师交换了眼色。
“祝余,”刘建国开口,语气沉重,“我们理解你们年轻人有理想,有追求。但现实是现实的。建筑系是好,但金融管理也不差啊,而且还是清北的王牌专业。顾征这孩子太倔了,跟他爸一个样。”
“他跟他爸关系不好。”德育处王主任接话,“但父子哪有隔夜仇?他爸也是为他好。这孩子,就是叛逆期没过,非要跟家里对着干。”
祝余低着头,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师们有他们的立场,顾征有他的选择。她夹在中间,像站在两股力量交锋的缝隙里。
“这样吧,”年级主任最后说,“你找机会跟顾征谈谈,不是以老师的身份,是以朋友的身份。让他再考虑考虑,申请撤回还来得及。好吗?”
祝余沉默了。她不想答应,但看着三个老师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试试。”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风更冷了。祝余抱着手臂,慢慢往教室走。经过高三教室时,她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
顾征不在座位上。
她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下午第二节课是自习。祝余坐在教室里,摊开数学练习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天空更阴沉了,像一块脏了的抹布。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有同学低声讨论题目。
忽然,走廊里传来喧哗声。
起初是脚步声,很重,很快。然后是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顾征呢?叫他出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门口。
祝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听出来了——那是顾征父亲的声音。虽然只在天文台那晚听过顾征描述,但那声音里的威严和怒气,让她瞬间确定。
“顾征!你给我出来!”声音更近了,就在教室门外。
祝余站起身,走到后门,透过门玻璃往外看。
走廊里站着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他和顾征的相似之处——同样的高鼻梁,同样的薄嘴唇。但顾征的眼睛里有光,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只有怒火。
顾征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毛衣,深色牛仔裤,站在父亲面前,显得单薄而倔强。
“爸。”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还知道我是你爸?”顾父的声音提高了,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保送资格说放弃就放弃,你跟我商量过吗?啊?”
“商量了您也不会同意。”顾征说,“所以我自己决定了。”
“你自己决定?”顾父冷笑,“你知不知道这个保送名额我花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关系?你说不要就不要?你以为你的人生是你一个人的吗?”
走廊两侧的教室里,学生们都挤在门口和窗边看。老师们也出来了,但没人敢上前劝阻——顾父是学校的捐赠人之一,连校长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我的人生当然是我自己的。”顾征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祝余看见他的手指在身侧紧握,指节发白,“我不想学金融,不想进您的公司。我想学建筑,想设计自己的作品。这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顾父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顾征的鼻子,“我告诉你错在哪里!建筑是夕阳产业,你看看现在的房地产市场!金融才是未来!我给你铺好的路你不走,非要自己去撞南墙!你是傻还是蠢?”
顾征沉默了。他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中也不会弯曲的树。但祝余看见,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说话啊!”顾父吼道,“哑巴了?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跟老师能说,跟同学能说,跟我怎么就说不出来了?”
“因为跟您说不通。”顾征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从小到大,您从来不听我想说什么。您只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累了,爸。我真的累了。”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砸在走廊的寂静里。顾父愣住了,脸上的愤怒凝固了,然后慢慢变成一种更复杂的表情——有震惊,有受伤,还有一丝……茫然。
“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依然强硬,“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不管你,你早不知道歪成什么样了!”
“也许歪了,但至少是我自己选的。”顾征说,“就算错了,也是我自己的错。好过一辈子活在您的安排里,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说完,转身走回教室。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走廊里只剩下顾父一个人。他站在那里,看着紧闭的教室门,肩膀微微垮了下来。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看起来有些苍老,有些孤独。
老师们这才敢上前,低声劝慰。顾父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看热闹的学生们渐渐散去,走廊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压抑的气氛还在,像暴雨前的低气压,让人喘不过气。
祝余回到座位,手心全是汗。她刚才几乎要冲出去了,想站在顾征身边,想对那个愤怒的父亲说: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儿子。
但她没有。她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那个勇气。
放学铃响了。祝余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苏晓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吓到了吧?我听说顾征他爸是那种特别强势的人,今天算是见识了。”
“顾征他……还好吗?”祝余问。
“不知道,他一下午都没出教室。”苏晓说,“你要去看看他吗?”
祝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两人走到高三教室门口。门关着,里面已经没人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可能在画室,或者天文台。”苏晓说,“你去看看吧,我先回宿舍了。”
“好。”
祝余背着书包,往实验楼走。画室里没人,灯关着,门锁着。她又往后山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路上没有灯,只有远处城市灯火透过树林投来的微弱光线。祝余打开手机手电筒,小心地踩着石板路往上走。
天文台的圆顶在夜色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铁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光。
祝余推开门。
顾征果然在里面。他正站在望远镜旁,手里拿着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镜筒。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台灯的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孤独的影子。
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看见祝余,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祝余走进来,关上门。天文台里很冷,比外面还冷,因为没有暖气,只有一台老式的电暖器在墙角发出橘红色的光。
“我没事。”顾征说,继续擦拭镜筒,“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
祝余放下书包,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都没说话,只有电暖器发出的嗡嗡声,还有软布摩擦镜筒的细微声响。
擦了很久,顾征终于停下。他把软布折好,放在一旁,然后坐下来,仰头看着圆顶——今晚没有打开,只能看见白色的弧形天花板。
“你都看见了?”他问。
“嗯。”
“很丢人吧?”顾征笑了,笑容里有点自嘲,“这么大了,还被父亲在走廊里训斥,像个小学生。”
“不丢人。”祝余说,“丢人的是他,不是你。”
顾征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有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在用错误的方式爱你。”祝余说得很慢,很认真,“他以为给你最好的,就是爱你。但他不知道,对你来说,最好的不是最贵的,而是你最想要的。”
顾征沉默了很久。电暖器的光在他脸上跳动,让他的表情忽明忽暗。
“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很多人都以为我放弃保送是为了叛逆,是为了跟他对着干。连陈序都这么劝我——‘顾征,别赌气,保送的机会太难得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其实不是。我不是为了跟他对着干。我只是……不想再过被安排的人生。”
“保送的专业是什么?”祝余问。
“金融管理。”顾征说,“我爸安排的。他说这个专业好就业,收入高,以后能接班他的公司。但我对金融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看财务报表会头痛,听商业谈判会走神。我真正想学的……”
他停下来,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漆黑的山林,远处是城市的灯火。
“我真正想学的是天文物理学。”他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想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宇宙有多大,时间有没有起点和终点。我想知道人类在这浩瀚的宇宙里,到底算什么。”
祝余的心被击中了。她想起天文台那晚,顾征说起星空时的神情——那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热爱。
“那为什么不报天文物理?”她问。
“因为国内只有两三所学校有这个专业,而且不招保送生。”顾征转过身,靠在窗台上,“所以我选了建筑。建筑至少能让我创造东西,能让我对抗时间,能让我留下痕迹。而且……”
他笑了,笑容有点苦涩:“而且建筑至少是个正经专业,我爸虽然反对,但至少不会觉得我疯了。如果我说要学天文物理,他大概会直接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祝余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顾征,看着这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天才”“传奇”的男生,此刻却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奈。
“你会后悔吗?”她问,“放弃保送,自己去考建筑系?万一考不上呢?”
“会怕,但不会后悔。”顾征说,“后悔是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我没做错,我只是做了艰难的选择。艰难和错误是两回事。”
他走回来,重新坐下:“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过一本绘本,叫《流浪的星星》。讲一颗星星不想待在固定的位置,想去看宇宙的其他地方。其他的星星都劝它别走,说外面危险,说它会被黑洞吞噬,或者被其他的星体撞碎。但那颗星星还是走了。最后一页,它消失在黑暗里,旁白写:它可能死了,也可能找到了更大的星空。”
顾征抬起头,看着祝余:“我可能考不上建筑系,可能真的会撞得头破血流。但至少我试过了,至少我没有待在别人给我安排的位置上,直到变成一颗死去的、不再发光的星星。”
电暖器的光在他眼睛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火焰。祝余忽然想起,在那些关于顾征的传言里,有人说他“眼睛里藏着整个宇宙”。
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比喻,是真的——他的眼睛里真的有宇宙,有星辰,有对无限可能性的渴望,也有对现实束缚的抗争。
“我懂。”她轻声说。
顾征看着她:“你懂什么?”
“懂那种……不想被安排的感觉。”祝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小时候喜欢画画,画得还不错。初三那年,美术老师想推荐我去考美术特长生,说我有天赋。但我爸不同意,他说画画没前途,学美术的都是考不上大学的。他撕了我的画,扔了我的颜料,逼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画了。”
她的声音有点抖,但她强迫自己说下去:“我保证了。但从那以后,我偷偷地画,在作业本的背面,在废纸上,在一切不会被发现的地方。我知道这样很可悲,但那时候我没有勇气反抗。直到现在,直到遇见你,直到做了校刊的专题,我才敢重新拿起画笔,才敢承认:我喜欢画画,我想要画画。”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嘴角是笑着的:“所以你说‘想过一种不被安排的人生’,我懂。因为我也在尝试,虽然我的尝试比你小得多,比你晚得多,但……我懂。”
顾征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晚。”他说,“只要开始了,就不晚。”
他的手掌很暖,隔着毛衣传到祝余的肩膀上。那温度让她想哭,也想笑。
“谢谢你。”顾征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也谢谢你……懂我。”
“不客气。”祝余擦了擦眼睛,“我们是朋友嘛。”
“对,朋友。”顾征笑了,这次的笑容很温暖,很真实,“而且是一起反抗命运的朋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电暖器的光越来越暖,驱散了天文台里的寒意。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另一片星空。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祝余问,“你爸那边……”
“随他去吧。”顾征说,“他爱生气就生气,爱骂就骂。我不会改主意的。大不了……高考前不回家了,就住在学校附近。”
“那你妈呢?她支持你吗?”
顾征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我妈……她其实理解我。但她不敢公开支持我,怕我爸更生气。她只是偷偷给我发短信,说‘做你想做的,妈妈永远爱你’。”
祝余的心软了一下。至少,顾征不是完全孤军奋战。
“那学习呢?放弃保送,你要跟所有人一起参加高考了。”
“那就考。”顾征说,“我的成绩不差,建筑系虽然分数高,但也不是遥不可及。而且……”他顿了顿,“现在有了新的动力。”
“什么动力?”
顾征看着她,眼睛里有光:“想证明给我爸看,不按他的路走,我也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也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放弃保送不是愚蠢,是勇气。”
他的语气里有种少年的倔强,也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祝余相信他能做到——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准了的事,就会用尽全力去做。
“我也会努力的。”她说,“虽然不知道要考什么专业,但至少……要考上一个能让我继续画画的学校。”
“你会考上的。”顾征说,“而且你会画得越来越好。我有预感,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很棒的画家。”
“借你吉言。”祝余笑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直到祝余的手机响了——是苏晓发来的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宿舍。
“该走了。”祝余站起身,“宿舍要关门了。”
“我送你下山。”
两人收拾东西,关掉电暖器,锁好天文台的门。下山的路上,顾征拿着手电筒照路,祝余跟在他身后。
“对了,”走到半山腰时,顾征忽然说,“下周天文社真的要解散了。周六晚上有最后一次观星活动,你来吗?”
“来。”祝余毫不犹豫。
“好。”顾征的声音里有笑意,“那说定了。”
到校门口,该分开了。顾征把手电筒关掉,塞进口袋里。
“今天谢谢你。”他说,“真的。”
“不用谢。”祝余说,“你也帮过我很多。”
两人相视一笑。路灯的光照下来,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温暖的光圈。
祝余转身往女生宿舍走。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顾征还站在那里,朝她挥了挥手。
回到宿舍,苏晓立刻迎上来:“怎么样?顾征还好吗?”
“还好。”祝余放下书包,“他比我想象的坚强。”
“那就好。”苏晓松了口气,“不过这事还没完呢。我听说顾征他爸明天还要来学校找校长,想逼学校收回顾征的放弃申请。”
祝余的心又提了起来:“能收回吗?”
“按理说不能,保送放弃是学生的自由选择。”苏晓说,“但顾征他爸……你知道的,学校得罪不起。”
“那顾征怎么办?”
“只能硬扛了。”苏晓拍拍她的肩膀,“不过你放心吧,顾征不是一般人。他敢做这个决定,就肯定想好了后果。”
夜里,祝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她想起顾征说“想过一种不被安排的人生”时的神情,想起他说“我可能考不上,但至少我试过了”时的坚定。
她想起自己。她也在尝试过一种不被安排的人生,虽然她的尝试更微小,更谨慎——只是在作业本背面画画,只是在校刊上画插图,只是在心里默默抵抗着父亲“学会计”的期望。
但至少,她开始了。
而顾征,走在她前面,像一个先锋,用他的选择为她开辟了一条可能的道路——看,有人真的敢这么做,真的敢为了自己的理想放弃所有人都羡慕的东西。
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勇气。也许她永远不会有顾征那样的决绝,但至少,她可以更靠近一点,更勇敢一点。
第二天,顾征的父亲果然又来了。这次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据说谈了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但没再去找顾征。
中午食堂里,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顾征他爸捐了一栋实验楼,想让学校施压,结果校长没同意。”
“校长居然没同意?不是都说顾征他爸是学校的大金主吗?”
“再大的金主也不能干涉学生的自由选择啊。校长还挺有原则的。”
“但顾征这下惨了,把他爸彻底得罪了。”
“我倒觉得他挺酷的。换我,我可不敢放弃清北的保送。”
“那是你考不上,人家考得上,才有资格放弃。”
议论纷纷,有佩服的,有不理解的,有说风凉话的。祝余安静地吃饭,不参与讨论。她知道,无论别人怎么说,顾征都不会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路。
下午放学,祝余在走廊里遇见了顾征。他正抱着一摞书往教室走,看见她,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祝余问。
“好得很。”顾征笑了,“校长找我谈话了,说支持我的选择,但也要我保证高考成绩不能掉。我说没问题。”
“那就好。”
“你呢?插图画得怎么样了?”
“还在改,这周末应该能完成。”
“好,我等着看。”
简单的对话,却让祝余感到一种默契的温暖。他们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都在对抗着什么,都在寻找着什么。
这就够了。
晚上,祝余在画室里继续画天文社的专题插图。她画星空,画望远镜,画那些仰望夜空的身影。画到一半,她忽然停笔,在素描本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小小的侧影——一个少年站在望远镜旁,仰望着看不见的星空。
没有画五官,但那是顾征。
她知道。
她也知道,这张画永远不会给别人看。这是她的秘密,她的纪念,她对一个勇敢灵魂的致敬。
窗外,十一月的夜空清澈而寒冷。星星很亮,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人间的选择、挣扎、勇气和希望。
祝余放下画笔,走到窗边,仰起头。
她想起顾征说的那颗流浪的星星。也许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有的安于自己的位置,有的渴望流浪。但无论安于还是流浪,重要的是,那位置是自己选的。
而她,正在学习选择自己的位置。
虽然还不敢像顾征那样决绝,但至少,她开始尝试了。
这就够了。
在这个寒冷的十一月,在这个充满争议和选择的日子里,祝余觉得,自己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不是因为明白了什么深刻的道理,而是因为看见了: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活得这么真实,这么勇敢。
而那个人,就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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