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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
苏昭岚的酒吧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叫“旧时光”。白天,这里几乎不像个酒吧。阳光透过大幅的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照在原木色的长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现磨咖啡豆的香气和极淡的酒桶木香。音乐总是低低的,爵士或者舒缓的钢琴曲,音量恰到好处地成为背景的白噪音,而不是打扰。熟客们都知道,苏老板白天常常会独自窝在吧台最里面的固定位置,面前可能只放一杯清水或一杯手冲,对着笔记本电脑,或者就只是支着下巴望向窗外。那是她“想事情”的时候——复盘生意,筹划扩张,或者,只是单纯地“思考人生”。这片由她自己构筑的、静谧有序的小天地,是她纷扰世界里的避风港和瞭望塔。
但今天,这片宁静失效了。
从早晨睁开眼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苏昭岚的心绪。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咖啡机磨豆的声音显得尖锐刺耳,连偶尔推门进来的熟客那声惯常的“早啊岚姐”,都让她觉得聒噪。她试图像往常一样,坐在老位置,打开财务报表,那些数字却跳跃着,无法聚焦。周遭的一切声音被无限放大:隔壁店铺隐约传来的装修电钻声、街上断续的汽车鸣笛、甚至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而黏腻的网,将她裹在其中,令她坐立难安,心绪不宁。她起身来回踱步,又强迫自己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敲击,节奏混乱。
这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持续到了傍晚。就在她几乎要忍无可忍,准备上阁楼休息一下时,手机响了。
不是寻常的铃声,而是一段简单到近乎单调的钢琴旋律。这铃声让她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这是专属于那个男人的铃声——她名义上的丈夫,陈建。他们的联系稀少得像沙漠里的雨,一年到头也响不起几次。每一次铃声响起,都几乎与“寻常”或“好事”无关。
那不祥的预感在此刻攀升到了顶点。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凉,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男声,带着她熟悉的、某种挥之不去的怯懦与惶急,语速很快,背景音嘈杂。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苏昭岚的耳膜,再冻住她的四肢百骸。她听清了“小瑾”、“学校”、“晕倒”、“医院”、“抢救”这几个破碎的词组,它们拼凑出一个让她瞬间魂飞魄散的事实。
手机从她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脱,“啪”地一声掉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屏幕霎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那响声惊醒了僵立的苏昭岚。她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扑下去捡起手机,屏幕的碎碴划过了她的指尖,留下细微的红痕,她也浑然不觉。
她颤抖着,却用惊人的速度给余瑜发了条语音:“鱼崽,我得立刻回老家一趟,小宝进医院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今晚酒吧没人看,你和念念能来帮我关一下店吗?”
没有等余瑜回复,也没有时间联系更多的人,抓起吧台下抽屉里的车钥匙,甚至来不及换下脚上那双不适合长途驾驶的细跟皮鞋,也顾不得拿外套或手包。她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旧时光”,推开玻璃门时,门上的风铃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到刺耳的乱响。
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黄倾泻,她跑到路边那辆白色的SUV旁,解锁,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一连串动作近乎本能,只有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的双手,和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却死死盯向前方的眼睛,泄露了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车子发出一声低吼,迅速汇入车流,朝着城际高速的方向疾驰而去,将她那精心维持的、优雅从容的白天世界,连同那萦绕不散的莫名烦躁,一起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此刻,她的整个世界,都收缩成了远方省份某家医院里,一间抢救室门上的那盏红灯。
当苏昭岚终于赶到那家位于邻省县城的医院时,已是次日凌晨。六七个小时的高速疾驰,中途只在服务区短暂停留加油,她的神经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指尖因为长时间紧握方向盘而僵硬发麻。高跟鞋早被她踢到副驾驶座下,赤脚踩着油门刹车带来的直接触感,才能让她勉强保持清醒。
医院走廊充斥着消毒水与疾病混杂的沉闷气味,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冰冷而失真。她按照电话里匆忙告知的病房号寻去,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急促的回响。转过拐角,她看见了他们。
她的丈夫,不,准确说,是她孩子的父亲——陈建。他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低着头,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却没有抽,任由烟灰簌簌掉落。他看起来比记忆里更显疲惫和苍老,眼角有了深刻的纹路。而紧挨着他站着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女人穿着宽松的孕妇裙,腹部高高隆起,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腹前,另一只手轻轻拽着陈建的衣角。他们之间那种依赖又带着怨怼的姿态,形成了一个刺眼又封闭的小世界。
苏昭岚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长途跋涉的所有焦灼,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清醒。名义上的丈夫……是啊,多么精准又讽刺的定义。他们从未领过结婚证。当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两个半大孩子,在他父母半推半就的默许下仓促结合,法律程序遥远得像个笑话。后来,孩子出生,生活露出它粗粝的本来面目,彼此间的裂痕日益加深,各自为生计奔波、争吵、疏远……领证这件事,从“等年龄到了就去”,慢慢变成“等忙过这阵”,最后成了谁也不再提起的默认选项。他们之间的联系,除了那个共同的孩子陈瑾,就只剩下一段在法律上从未真正成立过的脆弱关系。
此刻,这幅“新家庭”的预览图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她脸上。
陈建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看到是苏昭岚,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被撞破的尴尬,有未消的怒气,还有一种深深的、难以掩饰的无力。年轻女人则迅速低下头,避开了苏昭岚的目光,手指将陈建的衣角攥得更紧。
苏昭岚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现在不是理会这些的时候。她几步冲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内望去。惨白的病床上,她十五岁的儿子陈瑾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手臂上连着输液管,胸口贴着监测仪的电极片,小小的身体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他还活着。这个认知让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后怕与心痛。
她猛地转向陈建,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颤抖变调:“你是怎么照顾小瑾的?!他为什么会……为什么会……” “自杀”两个字重如千钧,堵在喉咙里,化作更尖锐的质问,“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陈建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积压的焦虑、愧疚、还有对苏昭岚长久缺席的怨气瞬间爆发。他一把甩开身边女人的手,向前一步,眼睛发红地低吼:“我怎么照顾他?!你问我怎么照顾他?!苏昭岚,你有没有良心!把孩子扔给我,一年到头你在家待过几天?钱,钱你是寄了,可孩子要的只是钱吗?他打电话找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在酒吧?在陪那些男人喝酒谈笑?你有脸来质问我吗!”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苏昭岚的心脏。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奔波劳碌也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物质基础,想说自己每次离开时小瑾那隐忍不舍的眼神都让她心如刀割……可所有的话都堵在胸腔,闷得她几乎窒息。因为她知道,陈建的话里,有一部分是血淋淋的事实。她在用距离和忙碌,逃避着身为母亲更深重的责任与可能面对的失败。
“吵什么吵!”一个路过的护士严厉地打断他们,眉头紧皱,“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卧室!要吵去外面吵,病人需要安静休息!”
尖锐的呵斥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两人即将燎原的怒火。苏昭岚猛地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她对着护士,声音低哑地说了句:“对不起。”
片刻后,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苏昭岚、陈建,还有那个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年轻女人(陈建含糊地介绍说是“小吴”),一起听着医生面色沉重地说明情况。
“孩子送来得还算及时,已经洗了胃,目前生命体征平稳,转入普通病房观察。”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面前这关系明显复杂的“家长”之间扫过,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吞服的安眠药剂量非常大,远远超过一次能购买的常规量。这说明……他可能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计划、积攒了一段时间的。”
这句话让苏昭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扶住了旁边的桌子边缘。
医生继续道:“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啊……我们见过不少类似的情况。建议等孩子身体恢复一些,一定要带他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现在的孩子,面临的压力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得多。学业、人际关系、家庭环境……作为家长,要关注孩子的情绪,而不仅仅是成绩和听话。不要把成年人自己的期望和焦虑,全压在他们这么稚嫩的肩膀上。” 他摇了摇头,话没有说尽,但其中的警示意味不言而喻。
“谢谢医生。”苏昭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她点了点头,感觉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
重新回到病房,陈建和小吴待在门外,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将空间暂时留给她。苏昭岚轻轻走到床边,凝视着儿子沉睡中仍微微蹙起的眉头。心脏处传来一阵阵紧缩的疼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讨厌这种软弱,讨厌这种情绪失控的感觉,猛地撇过头,深呼吸,试图将泪意逼回去。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的椅子上,那里放着陈瑾的书包——一个用了两年、有些磨损的蓝色双肩包。她下意识地伸手拿过书包,仿佛这个动作能让她更靠近儿子一点。书包不重,她拉开拉链,里面是几本教科书、卷了边的作业本。而在最底下,压着一本非常旧的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边缘已经磨损发白,贴着早已褪色的卡通贴纸,粘着一些不明的污渍。它看起来被反复摩挲、翻阅过无数次。苏昭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取出笔记本,很轻。翻开,里面是陈瑾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断续写下的日记,字迹从稚嫩渐渐变得工整,记录着琐碎的校园生活、对某个动画片的喜爱、偶尔对爸爸做饭难吃的吐槽……直到中间部分,笔迹开始变得混乱、潦草,涂改增多。
而在笔记本靠近末尾的夹页里,她发现了一张从普通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被仔细地对折着。她颤抖着手,展开。
纸上,是陈瑾一笔一划、写得异常认真,甚至显得有些用力过猛的字迹:
我走了。
我走了就不用再面对同学的恶意辱骂了。他们都说我妈妈是妓女,挣不干净的钱。连奶奶也这样说,说我是妈妈跟别人生的杂种,说妈妈不要脸,在外面勾引男人。可是……可是她对我很好很好,她每次回来都给我带礼物,陪我吃饭,问我开不开心。她笑起来很好看。
可是,她为什么不带我走呢?可能是因为她不爱我吧。她不爱我,所以不要我,所以把我扔在这里。
阿姨(她让我这么叫她)肚子里的宝宝快要出生了。奶奶说,终于要有真正的孙子了。爸爸每天都很高兴,围着阿姨转。他们有了新的宝宝,以后就再也不会爱我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好累啊。睡着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累了?
再见。
陈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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