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是另外的价钱

　　李晟安却蓦然笑了起来:“跟我刚见到你时一个样子，像只小狼崽。”

　　“那殿下，满意我现在的样子吗？”秦昭侧身凑近，小鹿般的眼睛又明又亮，暗藏突破了伪装的野性与残忍。

　　李晟安却并不为所动，只是指尖一寸寸抚过他腰间的‘裁雪’。

　　“我亲自铸的刀，自然最和我心意。”

　　秦昭绷紧的气势瞬间垮了下来，收起方才近乎外露的“獠牙”。

　　他语气有些幽怨:“晏之，从小到大，人人都赞你是端方君子，没想到，暗地里坏心眼最多。”

　　秦昭举了举手中的酒盏，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从前的事，您不必再自责。您能做的，早已做尽了。往后，还有我呢。”

　　“我不能承诺你什么，但这世间的公理，不该缺席。”李晟安与他轻轻碰杯，随后仰首饮尽。

　　杯盏相触的轻响，像一句未曾明言的契约，在夜幕里悄然落定。

　　气氛刚安静了一小会。

　　“哦对了，不用让人给我收拾房间，还里不有张卧塌麽，让给你了，我睡床上。”李晟安勾起唇角，满眼促狭。

　　秦昭霎时又慌乱了起来，两耳通红。

　　心里暗暗咬牙，晋王殿下离开了京城，不必顾忌身份，愈发的坏心眼了起来。

　　宛陵的春日，弥漫着蒙蒙细雨，天气却是一日暖过一日，比起京城，连风也柔和许多。

　　秦昭右手举着一柄油纸伞，随李晟安漫步在城中的街道上。道旁的柳叶也芽孢渐展，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秦昭今日一早，就以徐元亮的名义向宛州刺史递了帖子。

　　晋王此番南下虽刻意轻车简从，却难逃东宫耳目，只需数日，密报必送至太子案前。

　　不如趁消息未入京城，主动亮明身份，以雷霆之势了断此局。待太子察觉，早已尘埃落定，纵有手段，亦难挽回。

　　而西洮，李晟安此前已命潜渊司统领赵觅云南下督办。这位丈夫乃边军悍将的中年美妇，看似温柔可亲，手下却密探无数。

　　不同于玄甲司专司刺杀攻防以武力取胜，潜渊司是承影卫情报的主要来源。上至天潢贵胄，下至三教九流，都逃不过潜渊司密探的法眼。

　　用过早膳，见春光明媚，秦昭便提议去宛陵城中走走。

　　李晟安沉吟片刻，应了下来，想着正好可去寻些本地风物，回京时进献父皇。

　　此日之后，一旦对太子发难，便不知要掀起何等滔天风浪。这些年得来的每一寸安稳都来之不易，不如就趁今日，陪他好好赏一赏这人间春光。

　　秦昭一想到昨日，自己也买了一盒笔打算带回京城赔罪，不禁莞尔。自己不愧是李晟安教出来了，赔罪哄人都用的同样招数。

　　黟、宛二州以茶和文房四宝闻名天下，李晟安思忖着不如寻些好茶，再好的贡茶也不如当地所产更有滋味。

　　每年谷雨前后，昭亭山下茶庄茶园皆是客商云集，因去岁弥漫二州的洪水，今春茶叶价钱颇高，且供不应求。

　　他二人此次是没有机会一睹这宛州名胜，只沿着清溪找了一家颇为雅致的茶庄。

　　门前伙计十分伶俐，十分周到热情的迎二人入内。

　　茶庄掌柜是一位年方二十的少妇人，衣着素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在此地并不罕见，本地男子多出门在外行商贩茶，女子留在家乡打理家业。

　　她见进来的两位客人，衣着虽简单，气度却从容，眉眼间便掠过一丝了然。

　　她立刻将瓷罐轻稳放下，从柜台后快步转出，步履细碎却稳当。

　　双手敛衽一礼，笑容清朗而不失敬意：“二位郎君，可是要看看茶？春寒还未尽消，快请里面坐坐。”

　　内堂果然更为清雅，临窗一张花梨木茶台，窗外可见一小方天井，苔痕湿绿。

　　女掌柜引二人上座，茶席上已设黑釉建盏、茶筅、茶罗等物，她亲自从红泥炉上提下初沸的泉水，烫杯温盏。

　　“不知二位郎君想看看什么茶？小店虽不敢称包罗万象，但几样本山产的野茶，还有些外省来的名品，可有什么想品的茶，或是合意的香型？妾身也好为二位荐一荐。”

　　李晟安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博古架上错落有致的锡罐陶瓮，缓声道：“掌柜客气。我们途经贵地，听闻本地雅山茶颇有风味，特来寻访。”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倾听的力道。

　　“雅山茶呀……”她将碾细的茶末过罗，筛出极细的粉，倾入预热过的建盏。

　　她手上不停，嘴里却轻叹了一声：“郎君是行家，只是，若早来一年，妾身敢说这雅山茶的香气，还要更绵长三分。”

　　秦昭正欣赏着台上细腻的茶盏，闻言抬眼：“哦？此话怎讲？”

　　她执银壶注少许沸水入盏，手腕轻旋，以茶筅调膏，动作流畅。

　　“二位郎君不知，去年咱们这儿遭了大洪水，山下好些茶园，都给泡在了黄汤里，便是这山腰上的老茶园，也损了三成有余。”

　　水与茶粉渐融为浓膏，她再注水，执筅快速击拂，盏中渐起雪白沫饽：“茶树伤到了根脉，今年制得团饼要比往年少三成。”

　　女掌柜将两盏茶汤奉至客人面前，自己也在一旁的杌子上侧身坐下。

　　脸上笑容淡去，染上些许沉重与感慨：“两位郎君且细品，这香是否略浮，喉韵也短了些？便是那场水留下的痕迹了。”

　　李晟安轻啜了一口茶，静默片刻，似在品味茶汤，也似在咀嚼掌柜的话：“如此天灾，茶农生计想必艰难。”

　　“何止艰难。”女掌柜摇头，“许多人家，就指着这一季春茶过日子。茶叶毁了，好些人连修补屋顶、购置秧苗的钱都无处筹措。我们这些收茶的，也只能压着价尽量多收些，帮衬一把是一把。”

　　“所以如今市面上的茶叶，价是略涨了些，可这滋味，到底比不得从前了。妾身须得与二位说在前头，免得期望高了，反而失望。”

　　秦昭放下茶盏，笑了起来：“掌柜的倒是实诚。”

　　她脸上露出一丝略带疲惫的笑意：“茶品即人品，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的舌头。”

　　“不过，茶树性命韧，只要根还在，好生养护一两年，又能恢复过来。”

　　李晟安凝视着杯中如云的茶汤，缓缓道：“劫后余韵，别有清气。这茶，我们要一些。”

　　他语气温和却笃定:“掌柜方才拭弄的那罐步日茶，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她眼神倏然一亮：“相公好眼力！”她语速快了些，脚步也轻快地转向博古架，“那是妾身祖父留下的老茶，存了快三十年，真正的乔木古树料子，如今难寻了。”她小心地捧下那只青瓷罐。

　　秦昭不禁对着李晟安低语：“这位掌柜，倒有松风兰质。”

　　她一边熟练地称重、包纸、系绳，待包装妥当，报出一个价钱，比市面寻常好茶价高，却绝非离谱。

　　女掌柜送他们到门口，春日的微光照在她脸上，她微微眯了下眼，声音在暖风里显得清晰：“多谢二位郎君照顾生意。日子总要往前过，茶嘛，慢慢喝，慢慢等，总会好起来的。”

　　二人颔首告辞，身影渐远。

　　秦昭颇有些感慨，边走边轻声言道：“吴砚也是不忍再见到，这般钟灵毓秀之地陷于泥沼，才舍命递出消息。”

　　“民生多艰呐。”李晟安负手而立，看向更远处，茶山层叠的新绿在春雨中生机盎然，那下面藏着去岁洪水留下的、尚未结痂的伤口。

　　他也在此时，再次下定了决心，无论西北中原还是这江南的百姓，都不该是权贵满足私权的工具，这件连环案他必要查办到底。

　　午后的天空仍未放晴，万物浸在灰蒙蒙的色调里，寂静中只待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雨。

　　赵康刚小憩醒来，官袍松垮，听门房报说“承影卫宛州统领徐元亮，如约来访。”也只是懒懒地“嗯”了一声，挥手让人引至偏厅稍候。

　　他心里还嘀咕：“一个区区五品影尉，值得这般正式递帖？怕不是来打秋风、求关照的”。他甚至慢悠悠地沏了壶蜜水，才趿着鞋往偏厅去。

　　踏入偏厅时，他脸上还挂着惯常应付下级官吏的、略显疏淡的笑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为首那位“影尉”脸上时，那笑意瞬间僵住、碎裂。

　　那张脸……虽然只回京述职时，远远见过一次，但那副气度高华、不怒自威的样貌，绝不可能错认。

　　是晋王！

　　赵康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轰然冲上头顶。他腿一软，几乎当场就要跪下去，却被秦昭极快地虚托了一下肘部，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

　　“徐……徐影尉远道而来，下官……下官有失远迎！”赵康的声音干涩发颤，强自镇定，冷汗倏地浸湿了内衫。

　　“赵大人不必多礼。”李晟安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实质般扫过赵康松垮的衣冠。

　　赵康如梦初醒，哪里还敢让晋王待在偏厅？

　　他几乎是半躬着身，用近乎哀求的惶恐语气，强撑着摇摇欲坠的镇定：“此处简陋，岂是待客之地？还请……请徐影尉移步内室详谈！请！”

　　他亲自引路，脚步虚浮，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冰凉一片。

　　直到将晋王一行引入书房，屏退所有下人，亲手关上那扇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窥探的视线，赵康才猛地转身，“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下官不知殿下亲临，怠慢失仪，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李晟安并未立即让他起身，只是踱步至书案后，目光扫过案头几份散乱的、与治河事务相关的普通公文。

　　室内寂静，只闻赵康粗重压抑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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