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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惊雷
武功县的夏天,是被蛙鸣和麦香填满的。
崔云深到任第十日,便遇上了第一桩棘手的案子:泾河村两户农民争水,王家的独子被李家用锄头打破了头,奄奄一息。案子报到县衙时,伤者已抬到衙门口,血污混着黄土,在青石板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县令张巡只看了一眼,便挥手:“崔县尉,你来。”
这是下马威,也是考验。
崔云深在长安读的是圣贤书,判的是纸上案,何时见过这血肉横飞的场面?他强压胃中翻涌,蹲身查验伤口——颅骨凹陷,气息微弱,眼看是救不活了。
“为何斗殴?”他问里正。
里正是个干瘦老头,说话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为水嘛!今年渭水支流改道,泾河村就剩一口井够甜水。王家先打的井,李家后搬来,非要共用。今天晌午,王家媳妇去打水,李家婆娘说井是两家共有的,要收‘共用水钱’,一言不合就……”
“就动了锄头?”崔云深声音发冷。
“是李家三郎动的手,那是个浑人,喝了二两黄汤就……”里正偷眼看他,“县尉老爷,这事其实……其实有内情。”
崔云深抬眼:“说。”
里正凑近些,压低声音:“李家去年把女儿嫁给了韦节度使府上一个管事的外甥。那管事常回武功县探亲,每次都是车马簇拥,威风得很。李家仗着这点关系,在村里越来越横……”
韦家。
又是韦家。
崔云深闭了闭眼。长安的阴影,竟蔓延到这二百里外的小县。他想起吏部官员那句警告:“有些地方看着是莲池,其实是泥沼。”
“伤者还有救么?”他问随行医工。
医工摇头:“颅骨碎了,最多熬到天黑。”
堂外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涨起。崔云深看见李家人簇拥着一个穿绸衫的中年男人站在最前排,那人下巴微抬,眼神倨傲——想必就是那个韦府管事了。
“升堂。”他起身,官服下摆沾了血也浑然不觉。
堂审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李家咬定是王家先动的手,只是“自卫过当”;王家老母哭倒在地,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求“青天大老爷做主”。那个韦府管事始终冷眼旁观,只在关键时轻咳一声,李家人便像得了信号般改口。
崔云深心中雪亮。
按《唐律疏议》,斗殴致死当处绞刑。但若死者先动手,伤人者可减等。李家分明是串供作伪,可证据呢?唯一的目击者是个七岁稚童,被带上堂时吓得尿了裤子,话都说不全。
日头西斜时,王家儿子咽了气。
哭声震天。
崔云深一拍惊堂木:“今日暂押李家三郎,三日后再审。退堂!”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拖延。
回到廨舍时,天已黑透。老槐树上蝉声嘶哑,叫得人心烦。他推开窗,想透口气,却见院中站着个人——是张巡。
“张明府。”崔云深行礼。
张巡摆摆手,踱进屋来,自己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审得如何?”
“难。”崔云深实话实说,“韦府的人在场,李家有恃无恐。”
“你知道就好。”张巡放下碗,“长安来的信,今日到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放在桌上。信封上无字,但崔云深认得那笔迹——是卢玄明。
信很短,只有三行:
“韦雍寿宴定于六月十八,在洛阳。卢氏阖府皆往,婚期或提前。
汝在武功,勿问勿管,专心任事。
海棠已谢,莫念旧枝。”
每个字都像针,扎进眼睛里。
崔云深捏着信纸,指尖发白:“婚期……提前到何时?”
“信上没说,但韦家既如此急切,最迟不会过八月。”张巡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过来人的悲悯,“崔县尉,你我都是小人物。小人物最该懂的,是‘顺势而为’。”
“顺势?”崔云深抬头,“看着无辜者枉死,也叫顺势?”
“那你能如何?”张巡反问,“把韦府管事抓起来?证据呢?就算有证据,一个九品县尉,动得了节度使府的人?”
沉默在夏夜里膨胀。
许久,崔云深轻声道:“下官……明白了。”
张巡拍拍他的肩,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今日有你的私信,从长安来的。我让门房放你桌上了。”
门关上。
崔云深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才颤抖着手点亮油灯。桌角果然有一封薄信,用的是寻常麻纸,但折法很特别——折成莲叶状,是他与她约定的暗号。
他小心展开。
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几行诗:
“长安暑气蒸,冰蚕衣始轻。
夜抄金刚字,墨干泪犹莹。
闻君理刑狱,慎勿违本情。
世路多荆棘,心灯要自明。”
最后一句旁,用针尖刺了一个小小的“棠”字。
崔云深将信贴在心口,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碎片里顽强地生长起来。她知道了——知道他在武功县的困境,知道韦家的阴影,却依然对他说“心灯要自明”。
灯下,他铺纸回信。
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只剩四句:
“渭水夜深沉,孤灯照案牍。
犹记莲舟语,风浪不能覆。”
他将信同样折成莲叶,装入信封。明日一早,托驿卒送回长安。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武功县的星空很低,银河如练,横过天际。他想起崇仁坊的夏夜,那时海棠未谢,她还在水榭弹筝。而今不过月余,却已隔了生死、官司,和一场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婚宴。
蝉声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像漏壶滴水,冰冷地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六月十八,洛阳。
韦雍的五十寿宴排场之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府邸从三日前就开始张灯结彩,正门前扎起三丈高的彩楼,缀满绢花、铜铃、琉璃片,阳光下炫目如仙宫。洛阳城内五品以上官员几乎到齐,更有河朔三镇派来的使者——这在敏感时期,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信号。
卢家一行住在韦府东跨院。卢晚棠的闺房被特意安排在临湖的水阁,推窗可见大片荷花,正值盛放,香风熏得人头晕。
寿宴当日,她从清晨就被侍女们摆布。更衣、梳妆、戴首饰,一层层衣衫套上去,像个精致的偶人。最后戴上的是一对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长及肩胛,稍一动便叮咚作响。
“小娘子真美。”丹霞为她整理裙裾,声音有些发涩。
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黛眉画得极长,唇脂是时兴的“绛唇”,颊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而眉心那点朱砂痣,被特意用胭脂加深,红得像要滴血——这是韦季伦的要求,他说“这才是晚棠的特色”。
“像个伶人。”卢晚棠淡淡道。
丹霞手一抖。
前厅传来的乐声越来越响,是龟兹乐,鼓点急促如马蹄。卢晚棠起身,繁复的裙摆像莲花般铺开。她走到窗边,看湖中荷花。
“丹霞,”她忽然问,“你说荷花夜里合拢,是在做什么梦?”
“奴婢……不知。”
“我猜,是梦到变成莲藕,沉在泥里,永远不用开花。”她伸手,指尖几乎触到最近的那朵花,“开花太累了,要香,要美,要等人夸赞。不如做藕,虽然脏,但自在。”
丹霞眼眶红了:“小娘子……”
“走吧。”卢晚棠放下手,转身时已换上无可挑剔的微笑,“该登场了。”
寿宴正厅,宾客如云。
韦雍坐在主位,是个方脸阔口的中年武将,即便穿着文官的紫袍,也掩不住一身杀伐气。他正与幽州节度使的使者谈笑,声音洪亮如钟。
卢晚棠随父母入席时,满厅静了一瞬。
她今日的美,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层层叠叠的锦绣之下,那截脖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而眉心那点朱砂,像雪地上唯一的红梅,孤绝又妖异。
韦季伦迎上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晚棠,来,见见我父亲。”
这是当众确认关系。
卢晚棠垂眸,行了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晚棠拜见韦伯父,恭祝伯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韦雍打量她,点点头:“听季伦说,你诗书琴画俱佳。今日我寿宴,可否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这是考校,也是展示。
满厅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卢玄亮神色紧张,卢夫人攥紧了佛珠。
卢晚棠抬眼,环视四周:满座朱紫,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戴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窗外荷花正盛,但仔细看,有些花瓣边缘已开始发黄——盛夏的极致,就是衰败的开始。
她缓缓开口:
“洛阳荷风满绮筵,朱门歌舞动云天。
谁知宴散烛残后,冷月空照旧池莲。”
诗落,满堂死寂。
前半句是颂,后半句……太凉了。寿宴上说“宴散烛残”,近乎诅咒。
韦雍脸色微沉。
卢玄亮慌忙起身:“小女无知,胡言乱语,请韦公恕罪……”
“好诗。”韦季伦忽然抚掌大笑,“宴席终会散,这是常理。但散了又如何?明日太阳照常升起,荷花照常开放——晚棠是提醒我们珍惜当下,诸位说是不是?”
他巧妙圆场,宾客们这才纷纷附和:“是极是极!”“卢小娘子才思敏捷!”
危机暂过。但卢晚棠看见,韦雍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的冷意。
宴至中途,她借口更衣离席。丹霞陪她走到水阁廊下,低声急道:“小娘子方才太冒险了!”
“冒险么?”卢晚棠倚栏,“我只是说了实话。”
“可那是韦节度使的寿宴!”
“所以呢?”她转头看丹霞,眼中一片清明,“丹霞,你觉得我今日顺从、乖巧,他们就会善待我么?不会的。在韦家眼里,我只是一件精美的战利品,用来证明他们不仅能掌兵权,还能娶到五姓女。既然如此,我何必要演得完美?”
丹霞哑口无言。
远处传来更热烈的歌舞声,是胡旋舞,鼓点急如骤雨。卢晚棠望着那片灯火辉煌,忽然想起崔云深信里那句“渭水夜深沉,孤灯照案牍”。
此刻,他在做什么?是在审案,还是在读书?可会想起,二百里外有个人,正在为他无法想象的漩涡里,努力保持最后一点清醒?
“丹霞,”她轻声说,“回去后,帮我送封信。”
“小娘子……”
“最后一封。”卢晚棠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上面早已写好了字,“等婚期定了,就送出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帕上只有八个字:
“莲心已苦,不必再怜。”
这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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