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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莺啼婉转,燕鸣啁啾。
陆云殊蹙起两弯细眉,似乎被鸟叫声扰了清梦。
不对!如今才过除夕,如何能有黄莺的叫声?
那声音太真切了,仿佛睁眼就能看见绒团儿似的小鸟,站在窗棂上似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长过一声的吆喝。
“蒸乳鸽嘞——炸鹌鹑——”
陆云殊正迷茫时候,忽见涟园门户大开,一个年方四五岁的小丫头,跟在一个毛头小子后面疯跑,两人你追我赶,将穿堂上几扇木门拍得吱呀乱响。
小丫头身穿梅色短绒小袄,头上双丫髻都跑散了,小脸儿红扑扑的,口中不断喊着:“哥哥!哥哥等等我!我要吃乳鸽!”
前头的男孩约莫八九岁,与小丫头隔着不远的距离,有时故意放慢脚步,待她快要赶上去时,又突然加快速度,怀里抱着一个喷香的油纸包裹,不时回头逗她:“跑得慢没得吃咯!略略略!”惹得她连声叫喊,急得直跺脚。
陆云殊认得,这是五岁的她自己,可是为何会在涟园中?
未及细想,便见一长一幼两个孩子,跌跌撞撞往东厢房跑去。
“云铮!不许欺负你妹妹!”
一道浑健有力的男声自里屋传来,是父亲的声音。
四岁的陆云殊一听见父亲声音,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循着声音向房内跑去。不料门槛太高,她跑得又急,一不留神绊了个结结实实,整个人向前栽去。
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屋中的父亲将她稳稳接住,抱在怀里,半长的胡茬扎得她脸蛋儿痒痒的。
母亲也走出屋外,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云铮,你又逗你妹妹!”
母亲坐在门口圆凳上,点了一下陆云铮的额头。
云铮并不羞恼,笑嘻嘻地自怀中打开纸包,撕下肥嫩鸽腿,塞进陆云殊口中。
陆云殊一面大嚼鸽腿,油嫩鲜美的味道香得她眯起眼睛。一面伸出两只小手,在腰间一搭,作揖道:“多谢哥哥~”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陆云殊吃完,伸手撕下另一只鸽腿,油乎乎的就要往襁褓里探:“云殊和云铮吃完了,云锐也要吃!”
母亲忙忙拦住陆云殊油乎乎的小手,用帕子拭净了,笑道:“锐儿还小,等他再大些,叫哥哥带你们吃遍长安城的乳鸽,云殊说好不好?”
视野陡然拔高,陆云殊被父亲高高举起,坐在父亲肩头,她看着宅院里陈旧的窗棂,房檐上的瓦片灰灰白白,像极了北疆冬日里沾上灰烬的雪。
那是陆家被流放的第五年,熙盛十七年二月十六。陆云殊结束了每半月一次的巫医教习,独自从山中出发,赶回家里。那天格外的冷,小小的她深一脚浅一脚,满心欢喜。她学会了新的针法,还从雪窝里拉出来一个活死人,若是父亲知道,一定夸她有本事。
可就当她将那人救活,藏在地窖里时,却被村里的小六子找到,二话不说把她拽回村里。
而后的场面,成了陆云殊穷尽心力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浓厚的血腥味混着雪沫子,刀刃似的往脸上扑,本该喜庆祥和的小村子一片死寂,全村四十多户人家尸横遍野。
小六子吓得牙齿咯咯作响,一步一步拽着陆云殊到了她家。
那已经不能算是家了。低矮的茅草屋隐在冲天火光里,漫天飞扬的灰烬,落在雪泥里。
“爹——哥哥——”
陆云殊手脚发软,踉踉跄跄扑过去。
她看见父亲高大身躯仰面躺在地上,身上浆洗得发白的布衣此刻血迹斑斑,胸腹处被利刃刺破,豁口深可见骨,衣襟残破不堪,露出父亲青灰色的肋骨。
陆云殊几乎忘了呼吸,只剩下气息交替的本能,冷风逃杀似的往她肺腑里狂蹿,激得她喉口腥甜,胸口闷痛不堪。
哥哥跪在离父亲一丈远的地方,背后深中数箭,将他快要长成的少年躯体,架起一个诡异弧度。陆云铮犹睁着眼,望着父亲的方向,除夕瑞雪落满他的肩头面颊,混合了血水又冻成一片粗糙硬壳。
陆云殊抬起冻僵的手,一下、一下、将陆云铮脸上的冰层拭净了,又转回身后去拔已经深深刺入胸腔的箭簇。
可那时的陆云殊太小了,漫天飞雪冻得她止不住颤抖,箭尖倒钩着没入肉里,钉在哥哥僵硬的身躯上,不能曳动分毫。
陆云殊认得,那是多罗国的猎鹰箭。陆云殊的家离多罗国境仅一步之遥,两国居民互通甚多,相处融洽,如何能有此等血案?
百思不得其解间,小六子的一番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六子此时一言不发,只将两只手抓住她父亲的手指,拼命往外掰。
是了,父亲的右手紧握成拳,像是攥着什么东西。
陆云殊那时亦顾不得许多,只急忙跑到残垣前就着火堆将双手烤热,二人合力,许久才把父亲手中的物什抠出来。
那是一枚残破的布片。
缂丝对兽纹鸾凤锦,是大周皇室独享的布料。父亲手心这小小一片锦襈,当是凶手襟缘撕下的。
陆云殊小心将锦布翻过面,便见淡淡的日光散下来,布料经纬交织,一个隐隐约约的昭字跃然其上。
当今天下,唯圣上第七子庚荧,立号为昭。
是昭王!
陆云殊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她看见魁梧的父亲被沉重的枷锁压得佝偻着身子,押解官带着她和哥哥弟弟,一步一步从长安走到北疆,在这方偏僻村落里粗食蔽衣过活。
好在苍天清鉴,公道自显。押解官仰慕父亲豪情许久,陆云殊一家才得以隐姓埋名平安度日,父亲怜惜北疆蛮荒之地缺少教化,特意开了私塾供远近乡里孩童开蒙,日子清苦却自足。
若非昭王横生枝节,她原本可享父女天伦和乐,弟弟和母亲也不会失踪多年杳无音信。
“锐儿!”
陆云殊大叫一声,从塌上直挺挺坐起来,五感霎时封闭,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回荡着蜂鸣般的心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一片冰凉地糊在身上。
少女头痛欲裂,禁不住以手扶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如同塞了笼纱般发出嗬嗬的声响。眼前逐渐清明起来,烟紫色织金缎随风浮动,影影绰绰透出漆红色樟木床架。
是涟园。
可又有些不一样。
眼前的一桌一椅,一门一户,竟都和儿时记忆中的陆家老宅重叠起来!
她猛的心头一跳,两手抑制不住开始颤抖。春桃与庚珩说过,涟园是流放的臣子旧居,重新修缮、改换陈设以后留着赏人用的。
那么……涟园极有可能就是十数年前的陆宅!
陆云殊欣喜若狂,掀开被子就要下去。却发现自己腰间,还有一块墨色布料,并不属于自己。
仔细看时,却是庚珩。他仰面躺在塌上,面色苍白如纸,口中呓语不断。
“冷……”
“母亲……”
陆云殊赶忙将锦被往他身下掖紧,俯身附耳上去听他说些什么。
男人眉头紧皱,口中不断嗫嚅着。陆云殊听了许久,只听得他不住地叫冷,只得将手一拦,箍住被子,揽住庚珩的腰,如同哄孩子般说不冷。
彻骨的寒冷如同细密的针,刺进庚珩的骨血。
他看见自己被拖进多罗国幽暗的地牢里,石壁上爬满青苔,腐臭的味道冲击着他的感官。几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将他铐在石椅上,脱下他聊以蔽体的衣裳,握住他瘦削的肩膀,将长钉钉入肉里。
他强忍着不肯喊叫出声,却见牢门处走来两个大汉,手里提着件什么东西,像兔子,像山羊,遍体鳞伤,已然不似活物。
直到大汉将那物掷到他跟前,他才看清,那是个人,一个八九岁年纪的男孩。
那人躺在地上,团成一团,柔嫩皮肤上血痕遍布,气息微弱,连声音也叫喊不出,只蜷在地上不住抽搐。
“九殿下,你的小跟班,可是忠心得很呐,三天,三天!他竟什么也没说!”
紧接着,一个男人强硬地掰正他的脸庞,迫使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孩子。
他哭求那些人放那孩子一马,却已为时已晚。空荡昏暗的地牢里回荡着男孩儿凄厉的惨叫,他的那些哭求,在那些魔鬼的眼里,竟显得十分可笑。
他忍不住痛哭出声,声音嘶哑,但求速死。
一旁见势端出一个漆盒,自腰间拔出一柄剔骨尖刀,迅速在他的喉口、胸膛、腰腹、腿根、膝弯、脚踝划出细长破口,而后将那一条条颜色艳丽的多足怪虫,放在那些破口周围,任由它们爬进他的身体里。
庚珩几乎将牙齿咬碎,皮肤下传来异常清晰的蠕动感,冰凉滑腻,在体内不停肆虐,随之而来还有求死不能的剧痛。
梦境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扭曲,他的思绪纷纷乱乱,幽暗地牢里的血迹,男孩的惨叫声混合着地牢里的血腥气,牢牢地烙印在他心里,穿插着漫天飞雪里的那个拥抱在他脑海里回梭。
“不冷……府里炭火正旺,怎么会冷呢?”
忽然,如同冰破春暖,一道温柔嗓音将他从湿冷囚牢里拉了出来,他猛地睁开双眼,猝然对上一双清澈恬静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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