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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糖糕
周日清晨六点,周乐景就醒了。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环卫工人扫街的沙沙声。
他没有赖床,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换衣服,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就着白开水慢慢吃完。
去村里的城乡公交早上七点半发车,错过了就要等中午那班。
他背上书包,里面装着周末作业,还有一本从图书馆借的《小王子》画册。
锁好门,下楼。
清晨的空气很凉,带着露水的湿意,他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快步走向公交站。
公交站已经等了几个人,大多是去城里卖菜的村民,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互相用方言聊着天。周乐景找了个角落站着,低头看手机。
七点二十五分,那辆熟悉的绿色城乡公交慢悠悠地开过来。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汽油味和泥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乐景上了车,刷了学生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厢里人不多,但座位已经有些破旧,海绵从裂缝里露出来,坐垫上还有可疑的污渍。他并不在意,只是把书包抱在怀里,看向窗外。
车子晃晃悠悠地启动了。
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城乡结合部的自建房,再变成大片大片的农田。
九月的稻田是金黄色的,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风吹过时荡起一层层波浪。偶尔能看到农人在田里劳作,弯腰的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渺小而坚韧。
周乐景看着那些画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
每次回村里,他都有种很复杂的感觉。一方面,这里有奶奶,有他熟悉的一切,有他童年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另一方面,这里也承载着太多沉重的东西——父母的缺席,家庭的贫困,还有奶奶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唠叨。
那些唠叨里,总是夹杂着无形的绳索,把他越捆越紧。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县道上颠簸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村口。
周乐景下了车,踏上那条熟悉的土路。
奶奶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一栋老旧的青砖瓦房,院子里种着一棵柿子树,这个季节已经挂满了青黄色的果子。
院门没锁,他轻轻推开,走进去。
“奶奶。”他喊了一声。
厨房里传来响动,很快,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奶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但眼睛还很亮。
“乐乐回来了!”奶奶笑开了,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牙床,“快进屋,奶奶给你蒸糖糕!”
周乐景跟着奶奶走进堂屋。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光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味和香火味。
堂屋正中的神龛里供着观音像,香炉里插着几炷已经燃尽的香。
“坐,坐。”奶奶搬来一张小板凳,用袖子擦了擦,“奶奶去拿糖糕。”
周乐景坐下,看着奶奶颤巍巍地走向厨房。
她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走路时脚步有些蹒跚,但动作依然利索。
很快,奶奶端着一个盘子出来。
盘子里是几块冻得硬邦邦的桂花糖糕,白色糯米打底,上面撒着金黄的桂花和红糖,冻住后呈现出一种晶莹的质感。
“等会儿啊,奶奶给你热热。”奶奶说着,把糖糕放进蒸锅里,点上煤炉。
火苗蹿起来,照亮了奶奶满是皱纹的脸。
她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着火,一边开始说话。
“你爸昨天打电话来了,说工地忙,回不去。”奶奶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失落,“你妈呢,也不容易,在工地上给人做饭洗碗,一天站十几个小时……”
周乐景安静地听着。
“乐乐啊,你要争气。”奶奶转过头看他,眼神很认真,“你爸当年连糖糕都吃不上,冬天光着脚去上学。现在你能在市里读书,多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学,考个好大学,别辜负了你爸的辛苦。”
这些话周乐景听过无数遍。
从小学开始,每次回奶奶家,奶奶都会说。
说父亲当年多苦,说母亲多不容易,说他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这个家扬眉吐气。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我知道。”他轻声说。
“还有啊,别乱花钱。”奶奶继续说,“你爸挣钱不容易,你在市里读书,花销大,能省就省。衣服能穿就行,饭吃饱就行,别跟同学比那些没用的。”
周乐景点点头。
煤炉上的水开了,蒸汽从锅盖边缘冒出来,带着桂花糖的甜香。
奶奶揭开锅盖,用筷子把糖糕夹出来,放在盘子里,递给他。
“趁热吃。”
周乐景接过盘子。
糖糕很烫,他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糯米很软很糯,红糖的甜和桂花的香在口腔里弥漫开,确实是记忆中的味道。
但他吃了三块就停下了。
太甜了,甜得发腻,甜得让他胃里难受。
“怎么不吃了?”奶奶问,“不好吃吗?”
“好吃。”周乐景说,“我饱了。”
奶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就是吃得太少了,所以才这么瘦。男孩子要多吃点,长得壮壮的……”
周乐景没有接话,只是拿起盘子,走进厨房洗干净。
水很冰,冻得他手指发红。他洗得很仔细,把盘子擦干,放回碗柜。
然后他走到奶奶身边,蹲下来:“奶奶,我去帮你摘菜吧。”
院子里有一小块菜地,种着白菜、萝卜和几棵辣椒。
周乐景蹲在地里,一颗一颗地摘着白菜叶子。
泥土的腥味混着植物的清香,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些。
奶奶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择菜,一边又开始说话。
“你妈上次打电话,说腰疼,工地上站着累的……唉,都是为了你啊。你要是不好好读书,怎么对得起你妈?”
周乐景的手指顿了顿。
“你爸也是,手上全是口子,冬天裂得流血……乐乐,你一定要争气,知道吗?”
“嗯。”
“奶奶老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给你做点糖糕……你爸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糖糕,可是那时候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
周乐景安静地听着,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白菜叶子很脆,一掰就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暖烘烘的,但他心里一片冰凉。
这些话,每一句都在说“你要感恩”“你要争气”“你要对得起”。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累不累?你快乐吗?你想要什么?
从来没有人。
……
下午,奶奶去睡午觉了。
周乐景轻手轻脚地走上通往阁楼的木楼梯。
楼梯很陡,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他走得很小心。
阁楼里堆满了杂物。
破旧的农具,不用的锅碗瓢盆,还有几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光线从瓦缝里漏进来,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
他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破旧的衣柜。
移开衣柜,后面的墙上有一块松动的砖。
周乐景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块砖,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铁盒。
他把铁盒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他在初中三年里收集的东西,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那些伤害的证明。
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条,上面写着各种难听的外号:“娘炮”“人妖”“变态”。
字迹很潦草,是张强和那几个男生写的。
几张被剪碎的校服照片。
那是初一入学时拍的,照片上的他穿着崭新的校服,笑得有些腼腆。
但照片被人从中间剪开,他的脸被剪成两半,又被用红笔在脸上画了各种丑陋的涂鸦。
还有几根头发。是初三那次,张强把他按在厕所墙上,用剪刀剪掉的。他偷偷捡了几根,保存下来。
周乐景看着这些东西,手指微微发抖。
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愤怒。
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了一些东西:日期,细节,还有那些名字。
这些是他复仇的燃料。
也是他提醒自己不要心软的证据。
他把铁盒重新放回去,砖头塞好,衣柜移回原位。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像一场精心策划的犯罪。
下楼时,奶奶还在睡。周乐景走到院子里,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墩上,看着天。
天空很蓝,云很白,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很安静,很美好。
但他的心里充满了扭曲的黑暗。
……
傍晚,周乐景要回市里了。
奶奶送他到院门口,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手帕包成的小包,塞进他手里。
“拿着。”奶奶说,声音压得很低,“别告诉你爸。”
周乐景打开手帕,里面是五百块钱。全是零钞,十块二十块的,皱巴巴的,有些还沾着油渍。
他能想象奶奶是怎么攒下这些钱的:捡废品,卖鸡蛋,省下每一分买菜钱。
“奶奶,我不要。”他把钱推回去,“我有生活费。”
“你拿着!”奶奶很坚持,“城里开销大,你爸给的那点钱哪够。奶奶用不上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别饿着自己。”
周乐景看着奶奶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心疼,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愧疚。
好像她没能给他更好的生活,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过错。
他最终接过了钱。
“谢谢奶奶。”
“傻孩子。”奶奶摸了摸他的头,眼眶有点红,“路上小心,到了给奶奶发个短信。”
“好。”
周乐景转身,沿着土路往村口走。走到拐弯处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奶奶还站在院门口,瘦小的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周乐景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没有再回头。
他知道那五百块钱是奶奶的心血,是她的爱,也是她的绳索。
他收下了。
就像他收下了那些糖糕,收下了那些唠叨,收下了那些沉重的期望。
因为他没有选择。
因为他必须感恩,必须争气,必须对得起所有人。
除了他自己。
走到村口时,最后一班城乡公交正好到站。
周乐景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奶奶家的院子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五百块钱,一张一张地抚平,叠好,放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
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胃里还残留着糖糕那种甜得发腻的味道。
甜得他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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