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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
这一片儿十四五岁小孩儿,抽烟喝酒,烫头纹身,一聚便是一群,在那街头大摇大摆地走着。大些的打群架进局子,小些的扔摔炮炸狗。
巷子里门锁很锈,那些小孩有时撬锁,有时翻窗,都是些手脚不干净的,拿些零钱,或是偷些小玩意儿。
他们对瞎子就不这样。
蹑手蹑脚到药柜旁,专偷那些救急的药,有时俞弃生出门一小趟,打水也好,买菜也好,回来那什么哮喘的喷剂、心脏病的含片便没了。
不过这种情况少。
多数时候,这种药俞弃生贴身揣兜里。只有一次,或许是被气的,或许是被打的,俞弃生犯了病,昏死在家门口,幸好王立芳出门买菜,才没让那群小仔子判刑。
这之后,瞎子不回来,吴四军屋里的灯就不会灭下去。
俞弃生一听,便知道吴大爷误会了。
他伸手捧着那张脸,拇指擦断两条泪痕,转头对程玦说:“你走开点,我和他说两句。”
程玦皱眉:“这人你认识?”
俞弃生:“认识认识,你放心吧昂。”
自少年扑过来,程玦的手便一直攥着他的后领,那深蓝色的领子皱巴巴,蜷成一团。程玦松手,又攥紧:“会不会是认错了?”
“嗯?唉,我都当了十几年瞎子了,什么人什么声儿我听不出?”俞弃生笑着叹气。
程玦没再反驳,松了手。他看了眼吴四军,便走到离他们十几步路远的地方点了根烟。
俞弃生一拍那小孩的头,那悠悠的哭声顿时停住了。后面,他似乎在对这一老一小说什么,说着说着,吴四军便回去了,那少年也不再哭了。
风向变了,突然往巷子里吹,程玦把烟熄了。
那瞎子一会拉着少年的手,一会儿捏捏少年的脸,又捏又笑,就如按摩店里对高悯一般,像在玩一只布偶。
等玩够了,说够了,他朝巷子外招招手,脚步声便渐渐传来。
程玦走回来时,那两人已经进屋了。
程玦进屋时,瞎子又进厨房了。
他便拉开凳子,细细看那少年,那少年怯怯地看了他几眼,便移开了眼:“我……我真……真不是来……偷……偷……”
程玦点头。
少年抹了抹眼:“你是谁。”
程玦不理,问道:“你认识他?”
“嗯,我就住在西面那一片儿,我和哥很早就认识了,”少年掰着手指,“我小的时候,他经常带我回来……给我做饭吃。”
小时候?这人现在也没多大。
不过要是从小就吃,也长不到这么大吧。
程玦手指顺着木桌上裂缝划着,眼睛瞟见少年红肿的眼角,又看了看厨房里那人,突然问道:“你刚认识……他就是瞎的吗?”
“……嗯,是呀。”
“……好。”
二人没聊几句,俞弃生拿了两块抹布垫着,端了碗出来,香气扑鼻。他看不见,不知道此时桌旁,一人眼中带光,一人看都不愿多看。
程玦两指捏着桌角。
……除了酸黄瓜蘸白酒,原来这人会好好做饭。
碗一搁桌上,那少年便吸了吸鼻子,红着鼻头咧嘴笑。他拿起筷子,把那鸡蛋羹和米饭拌匀了些,猛扒两口才想起来说:“谢谢小俞哥。”
俞弃生:“嗯嗯,不谢不谢。”
程玦抬眼看,那碗里黄白一片,其实还不如酸黄瓜蘸白酒——那鸡蛋羹被搅碎,成了淡黄的糊状,和着白米粒。用筷子一挑,黏糊糊的一片。
酸黄瓜是一条一条,鸡蛋羹米饭是一坨一坨,都和公厕没差。
少年猛咽两口,才觉出不对,有些懵懵地问道:“小俞哥,这个味道好怪。”
“嗯?鸡蛋坏了?”
“不是……”少年含了含筷子尖,“就是……有点苦,有点辣。”
程玦:“……”
俞弃生笑:“那就对了,你在外面待久了吧?给你暖暖身子,快吃吧。”
少年筷子一顿,小小的眉头皱起,歪着头看向程玦。程玦问道:“你蒸完了,酒精不也该蒸掉了?”
“片面,酒是42度的,没那么容易蒸掉,”俞弃生说,“况且谁跟你说,酒是一开始倒进去的了?”
“不是?”
“不只是。”
“……好。”
少年吃不进去,眼巴巴看着俞弃生,看一眼,吃一口,再看一眼。最后那白碗底,连一点鸡蛋碎都没剩下。
他红着脸,迷着脸,“嘿嘿”傻笑吐着酒气说道:“小俞哥,我晚上睡哪里呀?”
“你怎么了?病了?”俞弃生的手上前摸去,摸索着上了少年的肩膀,覆上少年的额头。
程玦:“醉了。”
俞弃生:“醉了?就这么一点就醉了?”
程玦:“不少了。”
俞弃生:“我天天喝,怎么不见醉?什么身体素质……要不拖去医院看看?”
程玦回房了。
瞎子家只有张床,很窄、很破的木床,床头木板几个洞,像是虫蛀。
这床,一个人翻个身都能掉地上,程玦和他两个人挤已是极限,还得一人侧睡,背贴着墙,才能堪堪挤下。
“你朋友今天要睡这儿?”程玦问。
“嗯,”俞弃生背着少年,“说是碰上了点麻烦,来我这儿住两天,应该也住不久。”
“我出去睡。”
“出去?”俞弃生笑。
背上的少年迷迷瞪瞪地醒了,蹬着腿要站着,拉着俞弃生的胳膊道:“我要出去……睡……”
俞弃生笑着一弹他脑门儿。
俞弃生:“衣柜里还有床被子,我去客打个地铺,你俩睡床。”
“不行。”
“嗯?你又怎么了?”
程玦:“我去打地铺。”
俞弃生笑:“你走过来点。”
程玦照做。
俞弃生摸着他的肩,往他脑门上也是一弹:“你每次从工地回来,能不能洗个澡?熏死我了……还有他,一身酒味,我还是离你俩远点。”
他自顾自打开衣柜,抱了床被子下来。那被子真薄,粉白的条纹下,薄薄的一层棉,他说:“我在我家,我乐意睡地板不行?话多。”
最后,程玦还是和少年同床共枕的。
小孩儿沾了枕头,眼睛反而睁了,映着月光笑盈盈,亮晶晶。他侧身面向程玦,说道:“哥。”
程玦翻了个身,背朝他。
“哥,你念高中了吗?”小孩儿醉醺醺地问,“高中生活好不好玩,老师好不好?同学好不好?”
程玦不理。
“老师说,上了高中之后才能上大学,上了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然后每年赚好多好多钱……”
程玦抽出枕头,往小孩脸上一闷。
那小孩一撇嘴,抱住了枕头:“真的能赚很多钱吗?”
“你觉得能赚多少?”
“嗯……”他捏着枕头,认真思索,“很多很多。”
程玦烦心地“嗯”了一声。
可这叽里呱啦的小喇叭,早被酒熏入味儿了,哪听能那一声儿里有什么不满。他继续说:“上完大学后,赚了钱,能每天都吃肉吗?”
“嗯。”
“那可以每天都喝可乐吗?一天一罐,就是那种垃圾桶里的小罐子。”
“嗯。”
少年思索一番,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那如果看不见了,如果有很多钱的话,那能不能看见月亮?”
小醉孩说话,逻辑不通,用词错乱,表达模糊。程玦翻身看他,屋里没开灯,月亮倒是亮,少年的衣服满是泥,破破烂烂的像拖把布。
月光照下,清晰地看见这小孩的脖颈处,一道一道的刀痕,那种陈旧的、凸起的疤,与瞎子脸上的一样。
夜里真冷。
俞弃生正要睡,身上却像盖了块冰毯。他想起电视上播的广告,什么“冰丝毛毯”“清凉透气”,估计盖起来也和身上这块差不多了。
身后脚步响起。
身旁躺下一个人。
“大晚上睡得正好,旁边突然来个人,唉,吓都被你吓死了。”
“……”
“怎么?不喜欢和他睡?”
“他吵。”
“噗……喝醉了嘛,难免的,其实你多和他相处相处,他人还是不错的。”
程玦眸子很黑,望着俞弃生说道:“小叔。”
“嗯……嗯?”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啊……”俞弃生思索一番,“我不记得了……名字这东西,不就是一个供别的叫的东西嘛,有和没有都没差。”
“嗯。”程玦应声,没继续问。
那小孩脖子上带疤,在后颈靠旁一些,斜着划到肩膀,再由肩膀往下。自己够不到,摔的又不太可能,只有可能是他人拿刀砍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
“怎么?觉得他是坏人,被仇家追杀了?”俞弃生膝盖向上一顶,“你戏怎么这么多呢?”
“我没有。”
俞弃生笑笑。
他头靠着冷硬的地板,眼珠子飘上又飘下,似乎是想了会儿,说道:“我来泯江的时候小,大概……十岁出头吧。”
他顿了一会儿,说道:“你在听吗?”
“在。”
“那你得回个话。”
“你没问我问题。”
“我没问你你就不回了?”俞弃生一歪脑袋,“你不回,我又看不见,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认真听还是睡过去了?”
“……好。”
“嗯……说到哪了?我坐巴车到泯江,泯江车站偏,外出打工的、上学的、回家的,拿个毯子铺地上就睡,我当时绊了好几下。”
“嗯。”
“他们饿了,一桶一桶的泡面吃完了,泡面汤放地上,睡一会儿起来喝一口。我每次去,左脚踹个人,右脚踢桶面哈哈哈哈……”
“嗯。”
“后来有规定了,但车站外垃圾桶少,垃圾烂在边上,一堆一堆地。刚开始有人开车运走,慢慢就不管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俞弃生笑:“有一次我去车站,垃圾堆里有响——那个垃圾堆太臭了,回来之后盲杖洗了好几遍——那小孩缩在垃圾推堆里,捧着个馒头。”
“馒头?”
小孩坐在垃圾上,两手捧个灰馒头。他抬眼,谨慎地瞪着来人。他三两下把馒头塞进嘴,喊道:“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要骂你了!”
瞎子走了一步。
“喂!!!是我……我先来的,你……你不能……你要等我挑完之后再挑!你滚!!”
瞎子又走了一步。
小孩有些哭了:“不行!你不能抢的,你这个……”坏人?丑八怪?小偷?小孩想了一堆骂词,都太过分了,便没忍心说出口。
那红白盲杖浸了垃圾水,他一步一扫,那半截苹果核、半根火腿肠什么,便都被扫开了。
小孩盯着那棍子,爬到瞎子眼前,晃晃手,蹦两下,扇扇风,硬是没见他眼珠转动,便惊讶道:“你……你……”
“我什么我?”
小孩掏出个馒头,擦了擦上面的垃圾水,往瞎子手里一塞:“我们一起吃,我给你找,你不要抢我的,噢——”
他抽了两下鼻子。
像只小刺猬,一受惊便把刺竖起来,可那刺软塌塌的,不扎人,还有些痒手,惹得人发笑。
俞弃生说到这里,笑止不住:“那馒头可臭了,唉……”
“他没吃的?”
“没钱买,兜里光装垃圾了,就算要,家里人也不给呀。”俞弃生耸耸肩。
“……回不了家?”
“回不了,你说的那道疤,就是……家里人砍出来的。”
俞弃生眼含笑意说完,也有些困倦了,阖着眼侧身躺着。
程玦见状,往前一挪。
地上冷,身上冷,被子冷,哪都冷,要不是房里这“暖炉”过来了,这病秧子很被冻成冰秧子。
俞弃生后背暖了,便一笑,说道:“你现在信了吧?他真不是坏人,反而是个……挺可爱的小孩儿?”
“……嗯。”程玦心里不认同,这少年给人感觉怪异,可他还是问:“你说,家里人砍的,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呗。”
“……坐牢了吗?”
俞弃生突然不说话了。
顿了会儿,他又笑:“唉,我做的菜真的难吃吗?每次你吃得艰难,我都余心不忍。”
“……”
原来是口味差别。
也是故意的。
俞弃生接着说:“要是我有小孩儿,他不喜欢吃,我就打,啧,多好……唉,可惜你不是我小孩儿。”
“他不喜欢,可能是菜的问题。”
“嗳,对错都是主观的嘛,谁定的,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俞弃生笑道,“要不是他妈妈,他那个爸早就把他搞死了,可是他妈妈就是坐牢了……”
程玦点了点头。
俞弃生想了想:“死刑。”
“怎么……”
程玦话没说完,再看俞弃生时,他已经阖上了眼,胸腔一起一伏,沉闷的呼吸声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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