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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雪
林绥宁坐在岸边,望着川流的江水,心中的涟漪愈加难以抚平。她拾起一块石子掷去,砸出一个水涡,一瞬便消失了。
她又掷了一个过去,与方才的一样,没有区别。
忽地,水面跃出几道漂亮的水漂,勾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而掷出的那块石子沉进了很远的水底,不见踪影。
谢宜暄朝她一笑,在她的身旁坐下。
林绥宁微愣:“你怎么来了?”
“找你啊。”谢宜暄简明扼要道。
林绥宁嗤笑,似是不解:“找我做什么?”
谢宜暄不紧不慢道:“想看看你去陈府有何收获?”
“那可太多了,脖颈留下的指印。”林绥宁指了下脖子,又将手抬起,展示了一下,“还有,被夹伤的手指。”
谢宜暄面色一冷,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手,右手食指破了点皮,已然结痂,但仍是红肿的。他看着脖颈处那两道明显的红印,不经意问道:“陈岱掐的?”
“是。”
他追问:“手也是他弄的?”
“嗯。”林绥宁没什么心情,只是淡淡应道。
“疯子。”谢宜暄染了分怒色,低声骂了句。
林绥宁轻笑一声,促狭道:“哟,谢世子还会骂人啊。”
“为何不能骂?我又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谢宜暄抓了把石子往河里一丢,“我府中有药膏,一会儿让下属给你送去。”
林绥宁淡淡道:“不必。”
她根本没把这些伤放在心上,也没当回事。看得见的都迟早会愈合,而那些看不见的才是蚀骨噬心,只会一寸寸撕裂、腐烂、腐败。
谢宜暄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点距离。
天色沉了些,不见朝阳万里,唯见暮霭渐渐,余晖倾落,江面随风掀起阵阵波浪,翻涌出粼粼的光。
林绥宁撑着下巴,久久无言,本以为他们之间的对话要就此终结,她却倏尔戏谑道:“那你是什么?怕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谢宜暄不甘示弱,讥讽着:“若我是衣冠禽兽,那你便是专横跋扈的害群之马。”
林绥宁笑出了声,只不过这笑有些干巴,不出于肺腑,而是浅浅地浮在表面。
谢宜暄垂眸,微抿了下唇,耳畔还响着她不似笑的笑。
许是笑得过头,林绥宁不禁咳嗽起来,瞥见谢宜暄冷淡的脸色,她又道:“谢世子,要让你笑起来是不是极难?难道你天生便是如此吗?”
谢宜暄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吧。”
林绥宁的眼眸淡了下去,无喜亦无哀,好似铺了层浓重的夜色,遮住了所有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她敛起嬉笑的模样,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方才我与林玉川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
谢宜暄惊诧于她的直白,竟如此干脆地便挑明。
他承认道:“差不多。”
林绥宁面色平静,问:“我暗闯刑部,死皮赖脸缠着你要查案时,你就未怀疑过我心怀鬼胎吗?”
“有过怀疑。”谢宜暄并不否认,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她了然般地点头:“也对,你又不是愚昧之徒。”
“那你为何又应下了我,是因为我胡搅蛮缠?”未等他回答,林绥宁继而道,“其实遇到山贼之时,你便可以将我抛下了,或者给林玉川通风报信,让他将我带走。”
谢宜暄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得不错,若是一早便想到了这些办法,我也没必要被你烦如此之久。”
林绥宁极为笃定:“你不可能没想到。”
谢宜暄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发觉有一柄刀试图敲开他的内心深处,将血肉全然剖开、袒露。
“林娘子,过于聪明也不是件好事。知道太多了,可是会……”谢宜暄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歪头看向她。
林绥宁倒是未被威胁到,或者说这种吓唬人的威胁她见得多了。她说:“你不是想知道关于我的事吗?公平一点,你告知我你的原因,我告知你我的理由。“
谢宜暄沉默着,并不愿应下这笔看似合理的交易。
“罢了,夜深了,世子殿下早些回去吧。”林绥宁叹息一声,转身欲走。就在这一刻听见谢宜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利用你,信任你,看你相信哪个。"
林绥宁思索一阵,笑道:“我自然是相信第一个。”
谢宜暄眸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但一下便又消散了。
他满不在乎道:“随你。”
“我起初确实是别有用心,因为我想找一个人。”林绥宁坐回原地,与他共望残月,“那个人曾与我说过,他恨岑豫,所以当我听说岑豫死了的时候,我便在想会不会是他。”
“何人?”
“一个,”林绥宁止住声,随即苦笑一下,“就当是友人吧。”
“你爹娘……”谢宜暄欲言又止,思考着该不该将此话说出去。
“没错,逝世了。”林绥宁平淡地答道,像是在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谢宜暄低声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林绥宁拍了拍手中的灰,长叹一声:“罢了,反正闲来无事,那便同你讲个故事。”
“你知道洛州吗?”
谢宜暄点头:“有所耳闻,北方的一座城。”
“十年前,洛州有一场严重的雪灾……”
林绥宁的目光飘至很远很远,穿过时空的罅隙,落在了那年的那些雪上。
庆和九年正月,山崩雪覆,尸骸遍地,血雪相映,不见人迹。帝心忧苍生百姓,特使数十朝臣之洛州,赈济救民。
被派遣的朝臣中,正有林绥宁的父亲。
母亲孟岁知晓此事后,义无反顾地要随行,一同赈灾。
“洛州必定伤亡惨重,我善于医理,或许能挽救一些人的生命。”
她的语气柔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不行,此去山高路远,雪阻难行,危机重重,况且还要有人留下来照看孩子。”他瞥了眼趴在门框,瞪着眼眸,懵懂无知的林绥宁。
“可是……”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厉声生生阻截。
“不必再说,我与川儿去便可。”
后来的几日,孟岁愁眉不展,眼里总噙着一抹忧伤,不知是在担忧丈夫与孩子,还是在哀伤洛州罹难。她时不时趴在窗边,朝北方望去,好像这般便能望见洛州风雪,望见日思夜想的人。
正月十五,他们去往洛州的第十四日。
音讯全无,府中弥漫着一股死寂,所有人都不提及洛州,不提及去往洛州的二人,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夜半时分,四周黑漆漆的,而一间房舍灯火通明。
林绥宁看着母亲匆忙收拾包袱,整理她的药箱,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轻声唤道:“阿娘,能不能不要走?宁儿害怕。”
她将林绥宁拥进臂弯,柔声安抚道:“宁儿别怕,阿娘过几日便归来了,把阿爹和哥哥都带回来,到时给宁儿买最喜欢的饴糖。”
“嗯。”林绥宁抽噎着点头,但手却越抓越紧,心中有种说不明的恐慌,害怕一松手,她的娘亲便会随风消失不见,再无踪迹。
夜色甚浓,浓到她看不清阿娘远去的影子。
心里无数次劝服自己她会回来的,他们都会回来。可在她迈上马车的前一刻,林绥宁还是冲了出去。
多年不见雪色的南安,于今夜竟也落了场难得一见的雪。
林绥宁在府门前站定,隔着片片飞雪,与她相望,泪光闪烁。
“阿娘,你别走。”
“二娘子,快进来。”婢女紧跟着林绥宁跑出来,伸手要将她抱回房舍。她却死死地抓住门框,纵使掌心痛楚愈深,亦不肯挪动分毫。
到底是心软了,孟岁牵起林绥宁的手,柔得像是天边的云,声音很轻,有几分哄的意味:“与阿娘一道去吧,想着宁儿独自留在府中,我也放心不下。”
“夫人……”婢女试图劝说。
孟岁含着柔情的眼,看向只有她腿那般高的林绥宁,继而道:“便当是去瞧瞧北边的风光,宁儿觉着如何?”
意识到不必与阿娘分离,林绥宁立即擦干了眼泪,连声应“好”,心下异常欣喜,于这时的她而言,有阿娘伴于身侧便恰似春暖花开时。她竟还幻想着那边的风景,不免多了分天真的期许。
可现实到底是凶残可怖的,彼时的八岁孩童也不曾会想到命运的凉薄,从不给予任何人情面。
只记得她们坐了许久的马车,驶离了南安城,走向未知的风雪。
林绥宁趴在孟岁的腿上安然地睡去,后来,是被车夫的声音吵醒的。
“夫人,这大雪堵住了前方的路,马车过不去啊。”
孟岁推开车窗看了眼,道:“那便送到这吧,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宁儿,快醒醒。”
林绥宁有些不满地睁开眼。
孟岁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接下来,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路。”
林绥宁茫然地点头,随着她一起下了车。
寒风朔朔,肆无忌惮地刮在林绥宁的脸上,刀割般的生疼。她将衣裳捂紧了些,试图以此抵御严寒。
一件狐毛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抬头看去是孟岁仍旧温和的笑颜。
“宁儿穿着,阿娘不冷。”
林绥宁看着她发颤的指尖,还有越来越慢的步伐,心道,骗人。于是便将大氅取下,不顾孟岁的怔愣,塞进她的手中。
孟岁倒没有再将大氅递去,但也没有披上,只是随意地搭在手臂间。
“娘子,行行好吧,我们已经三日没吃过东西了。”
那男子黑发杂乱,面颊被冻得通红,眼底挂着青黛,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响头,乞求般地捧着双手。
又有好几个人上前,跪朝她们叩首,其中不乏五六岁的孩童。
孟岁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拿出面饼分去,在还剩一个饼时止住了动作。她顿了下,将饼掰成两半,那半大的给了最后一个人,稍小的递给了林绥宁。
孟岁冰凉的手触上林绥宁的脸,又迅速收回:“吃吧。”
随即,她便去向那些灾民询问些事,神色越发凝重。
许是饿极了,林绥宁抱着那块饼便啃了起来。
蓦地,她听见细微哀嚎,顺着声音寻去,便见五六个男子,围着另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不停地朝他的身上砸雪球,拳打脚踢,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身躯上。
林绥宁看着眼前这一幕,一阵心惊。
此时的风雪似乎又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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