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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夜探
栖霞寺坐落于临安城北栖霞山上,乃百年古刹,香火鼎盛。白日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钟声梵音不绝于耳。然而入夜后,古寺便沉入一片寂静,唯有山风穿林过殿,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子时三刻,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寺院后墙,落在后山的松林之中。
“密窟入口应在这一带。”柳如风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处被藤蔓掩盖的山壁,“陈天龙生前醉酒时曾炫耀,说他把最要紧的东西藏在‘佛眼之下’。我查过寺志,这后山有一处天然石窟,因形似半睁的佛眼,被僧人称为‘佛眼洞’。”
沈清弦环顾四周,月光透过松枝洒下斑驳光影,远处寺院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此处虽是后山,但离僧寮不远,需谨慎行事。”
燕昭已拔刀在手,走在最前开路。他伤势已愈大半,动作恢复了往日的矫健,只是在攀爬山壁时,肩头仍会传来隐隐痛感。
拨开层层藤蔓,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显露出来。洞口幽深,寒气扑面,隐约能听见深处滴水的声音。
柳如风取出火折子点亮,率先踏入洞中。沈清弦紧随其后,燕昭断后。洞内通道狭窄曲折,石壁上生满青苔,脚下湿滑难行。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天然石窟出现在眼前。
石窟约有寻常房间大小,中央有一处石台,台上果然放着一个铁匣。
“等等。”沈清弦忽然伸手拦住正要上前的柳如风。他俯身仔细观察地面,指尖轻触石面,“有机关。”
月光从石窟顶部的裂缝透入,勉强照亮了地面。沈清弦凝神细看,发现石台周围的地面颜色略有不同,呈细微的网格状分布。
“是翻板机关。”他起身,从药箱中取出一小包药粉,轻轻撒向前方。药粉落下时,几块石板微微下陷,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柳如风脸色微变:“若直接踏上去...”
“石板翻转,下方应是深坑或暗器。”沈清弦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手腕一抖,铜钱分别落在三处石板上。石板应声翻转,露出下方黑黝黝的深坑,深不见底。
燕昭倒吸一口凉气:“好狠的机关。”
沈清弦观察片刻,指了指石台左侧一条极窄的石脊:“只有那里是实心的,需贴着石壁过去。”
石脊宽不足半尺,下方就是深坑。柳如风正要上前,燕昭却已抢先一步:“我来。”
“你的伤...”沈清弦蹙眉。
“不妨事。”燕昭将刀插回背后,深吸一口气,踏上石脊。他身形稳如山岳,一步步向前挪动,目光始终锁定前方的铁匣。
就在他即将触到石台时,洞顶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小心!”柳如风疾呼。
数支弩箭从洞顶暗孔激射而下,直取燕昭背心。电光石火间,燕昭凌空翻身,险险避过箭矢,足尖在石壁上一点,借力跃上石台。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沈清弦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却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全是冷汗。
燕昭捧起铁匣,发现匣上同样有机关锁,结构与母亲留下的木匣相似。他取出玉佩,按在锁眼处,铁匣应声而开。
匣中并无信函,只有一枚黑铁令牌,以及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令牌上刻着狰狞的鬼面图案,下方有一个小小的“赵”字。地图则标注着临安城内外几处地点,其中一处用朱笔圈出——城南旧巷,赵府。
“赵...”沈清弦接过令牌,指尖拂过那个字,眼神骤然冰冷,“赵世雍。”
燕昭和柳如风同时看向他。
“当朝吏部侍郎,赵世雍。”沈清弦的声音仿佛凝着冰,“十六年前,他还只是刑部郎中。云家灭门案...正是由刑部经手。”
洞中一片死寂,唯有滴水声嗒嗒作响,敲在每个人心上。
柳如风缓缓开口:“陈天龙曾提到,指使他的人如今身居高位,掌管官员升迁考核...吏部侍郎,确实对得上。”
燕昭握紧拳头,骨节泛白:“所以当年云家灭门,不是江湖仇杀,而是...朝中有人指使?”
“恐怕不止。”沈清弦将地图铺在石台上,指着那几处标注地点,“你们看,这些地方——城东码头、西市仓库、北郊别院...都是青龙帮这些年的产业据点。而赵府,在正中。”
他的指尖划过地图,声音低沉:“陈天龙不过是台前的傀儡,真正的黑手,一直在幕后操控。青龙帮贩卖私盐所得,恐怕大半都流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柳如风脸色难看:“我在帮中多年,竟从未察觉...”
“因为你看到的账目,本就是做过手脚的。”沈清弦收起地图和令牌,“真正的账本,恐怕就在赵府之中。”
三人陷入沉默。若对手只是一个江湖帮派,尚有周旋余地;但若涉及朝中高官,事情便复杂了千百倍。
“即便如此,也要查下去。”燕昭忽然开口,声音坚定,“十六年前的冤屈,不能白受;那些被青龙帮害死的人,不能白死。”
沈清弦看向他,月光下,燕昭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火焰。那火焰也点燃了沈清弦心中沉寂多年的东西——不是仇恨,而是对公道的坚持,对真相的执着。
“好。”沈清弦轻轻点头,“那就查到底。”
柳如风看着两人,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阴鸷算计,多了几分洒脱:“既然要疯,那就疯个彻底。算我一个。”
就在此时,洞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三人同时警觉。燕昭迅速熄灭火折子,洞中陷入黑暗。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止一人,听呼吸声,都是练家子。
“仔细搜!帮主说过,东西就在这一带。”
是青龙帮余孽!他们竟也找到了这里。
柳如风压低声音:“我从东侧引开他们,你们从西侧出去。老地方会合。”
“太危险。”燕昭反对,“你身上有伤...”
“正因我有伤,才更适合当诱饵。”柳如风扯了扯嘴角,“他们恨我入骨,见了我定会穷追不舍。你们趁机带走证据,这比三个人一起被困强。”
沈清弦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塞给柳如风:“若被围困,将此药撒出,可制造迷雾脱身。”
柳如风接过瓷瓶,指尖与沈清弦的手指轻轻相触。他深深看了沈清弦一眼,又看向燕昭,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没入黑暗。
洞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燕昭与沈清弦对视一眼,默契地朝西侧潜去。
柳如风故意弄出声响,果然将追兵引向东侧。呼喝声、刀剑碰撞声在洞中回荡,渐行渐远。
两人顺利从西侧洞口脱身,重新回到松林之中。回头望去,佛眼洞方向火光晃动,显然已有人持火把进入。
“他会没事的。”燕昭低声道,不知是在安慰沈清弦,还是在安慰自己。
沈清弦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却无意识地握紧了药箱的背带。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却在半山腰处被拦住了——三名黑衣人从树后闪出,刀光在月色下泛着寒意。
“果然还有同党。”为首的黑衣人冷笑,“柳如风那叛徒往东边跑了,你们倒是聪明,往西走。可惜,我们兵分了两路。”
燕昭将沈清弦护在身后,缓缓拔刀:“清弦,退后。”
沈清弦却没有退。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布包,手指轻捻,布包中飘出淡淡的药粉。“此药遇火则燃,可致人短暂失明。”他低声道,“待我撒出药粉,你趁机出手,速战速决。”
黑衣人已围拢上来。就在刀光将至的瞬间,沈清弦扬手撒出药粉,同时掷出一枚火折子。药粉遇火,“轰”地燃起一团白雾,黑衣人惨叫着捂住眼睛。
燕昭刀光如电,三个起落,三名黑衣人已倒地不起。他收刀回鞘,呼吸微促——方才的激斗牵动了旧伤,肩头传来刺痛。
“你受伤了?”沈清弦敏锐地察觉。
“不妨事。”燕昭咬牙,“快走,追兵很快会到。”
两人不敢停留,疾行下山。然而刚至山脚,前方又出现数道人影——这次有七八人之多,呈扇形围堵而来。
“看来今夜是走不脱了。”燕昭苦笑,横刀当胸,“清弦,若有机会,你先走。”
“我不会丢下你。”沈清弦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他取出银针夹在指间,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剑光忽然从侧面杀入敌阵!
是柳如风。
他锦衣染血,长发披散,左臂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但剑法依旧凌厉狠辣。每一剑都直取要害,毫不留情。
“发什么呆?走!”柳如风厉喝,一剑刺穿一名黑衣人的咽喉。
燕昭回过神来,拉起沈清弦便冲。三人且战且退,柳如风断后,剑光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硬生生挡住了追兵。
终于退至山道岔口,前方就是通往城中的官道。柳如风忽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一支弩箭没入他的右腿。
“柳如风!”燕昭转身欲救。
“别过来!”柳如风咬牙拔掉弩箭,鲜血喷涌而出,“他们人太多,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先走,我拖住他们。”
沈清弦忽然上前,迅速为柳如风止血包扎。“要走一起走。”
柳如风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了:“沈清弦,你这个人...真是让人讨厌不起来。”他推开沈清弦的手,“但这次,听我的。证据要紧,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追兵已至,火把的光芒将山林照得通明。柳如风拄剑起身,挡在岔路口,背影在火光中显得孤绝而坚定。
“燕昭,”他忽然回头,深深看了燕昭一眼,“保护好他。”
说罢,他转身迎向追兵,剑光再起。
燕昭眼眶发热,还要上前,被沈清弦拉住。“走!”沈清弦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别让他白白牺牲。”
两人含泪转身,没入官道旁的密林。身后,剑鸣声、惨叫声、火把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渐行渐远。
不知奔出多远,直到身后再无动静,两人才在一处溪边停下。燕昭靠着一棵树滑坐在地,大口喘息,肩头的伤口已经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襟。
沈清弦跪坐在他身边,颤抖着手为他处理伤口。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水光盈盈。
“他会死吗?”燕昭哑声问。
沈清弦的手顿了顿,继续包扎:“我给他的药,足以制造脱身机会。只要他够聪明...”
他没有说下去。两人都明白,在那种围困下,生还的机会渺茫。
包扎完毕,沈清弦却没有起身。他依然跪坐在燕昭面前,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清弦?”燕昭轻声唤他。
沈清弦抬起头,月光下,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十六年前,我躲在密道里,听着亲人一个个死去。十六年后,我又要眼睁睁看着...看着有人为我而死。”
他的声音破碎得让人心碎:“我是不是...注定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
“不!”燕昭猛地握住他的双肩,用力之大连自己肩头的伤口都崩裂开来,但他浑然不觉,“清弦,你听我说。柳如风的选择,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保护他认为值得保护的人和事。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他的选择。”
他捧起沈清弦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而且,你从来不是灾祸。你是光,是暖,是这十六年来我遇到过最好的事。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永远活在不明不白之中。”
沈清弦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泪光,他看见燕昭眼中炽热而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仿佛能驱散一切黑暗。
“清弦,”燕昭的声音温柔下来,“我们都会死。但重要的是,在死之前,我们为什么而活。柳如风选择了为赎罪而活,为保护他人而死。那我们呢?我们要为什么而活?”
沈清弦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良久,他睁开眼,眼中虽还有泪光,却已恢复了清明与坚定。
“为真相而活,”他轻声说,“为公道而活,为...不辜负那些为我们付出的人而活。”
燕昭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灿烂如阳:“那我们就一起,活个明白,活个痛快。”
他松开手,却依然保持着极近的距离。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沈清弦忽然向前倾身,额头轻轻抵在燕昭的肩上。这是一个疲惫的、依赖的姿态,是他十六年来从未对任何人做过的动作。
燕昭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伸手轻轻环住沈清弦的肩膀。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安静地拥抱着,仿佛能从这个拥抱中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
月光洒在溪面上,碎成万千银鳞。远处栖霞山的轮廓隐在夜色中,山寺的钟声早已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弦直起身,拭去泪痕,神情已恢复平静。“你的伤需要重新处理,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燕昭点头,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铁匣中的地图和令牌:“这些...”
“先收好。”沈清弦接过,仔细包好收入药箱深处,“赵世雍...此事需从长计议。”
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夜色深沉,前路未卜,但至少此刻,他们并肩而行。
而在栖霞山道上,柳如风拄着剑,单膝跪地。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他的身上也添了数道新伤,最重的一处在腰间,血流不止。
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围着他,却不敢上前——这个男人明明已重伤垂危,眼神却依旧狠厉如狼,仿佛随时会暴起杀人。
“柳如风,你已是强弩之末,何必顽抗?”为首的黑衣人劝道,“交出东西,我们可饶你不死。”
柳如风笑了,鲜血从他唇角溢出:“我柳如风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沈清弦给的那个瓷瓶,用力砸在地上。瓷瓶碎裂,白雾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山道。
黑衣人惊慌后退,待白雾散去,原地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滩鲜血,蜿蜒指向山林深处。
柳如风靠在一棵古树后,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伤口。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模糊,但他咬着牙,一步步向山下挪去。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至少要亲眼看到赵世雍伏法,看到那两个人平安无事。
这是他欠他们的,也是他欠自己的救赎。
夜色渐深,栖霞山重归寂静。然而山下的临安城中,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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