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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抢劫去
灯笼的光摇晃了一下。
沈平常停下脚步,感觉刚恢复的那点温度,又一点点冷了下去。
长路漫漫。
而她才刚刚踏上第一步。
不知从哪飞来了一群白鹤,抬着一顶金色的轿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
沈平常眼睛眨巴眨巴,乖乖,这是个啥……?
演神话剧呢?
“上轿。我们去一个地方。”黄鹤楼说,顺手掀开帘子,一步便踏了进去,袍角轻轻一掠便消失在轿内。
“去哪?”
“去地府要点新茶,顺便给你找把趁手的武器。”黄鹤楼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还是那样慢条斯理,沈平常隔着帘子,竟听出了几分笑意。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无他,轿子太高了。
她拽着轿帘狼狈坐稳,一抬头,正好看见黄鹤楼好整以暇地倚在对面,连衣褶都未见乱。
她欲哭无泪。
大家都是做鬼,凭什么他上轿就这么优雅!
轿子里面比她想的宽敞,也比她想象的……更正常些,铺着厚厚的、不晓得什么材质的垫子,软乎乎的。
黄鹤楼已经坐好了,长衫的衣摆铺开,上面绣着几只白鹤,栩栩如生,似乎随时会从衣间振翅飞出。他手里捧着个白瓷杯子,杯口氤氲着热气。
水雾袅袅中,他的侧脸在轿内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沈平常望着那模糊的轮廓,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隔雾看美人,恰如水中望月。
那群白鹤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轿子就稳稳地升了起来。
沈平常掀起轿帘一角。下面的街道房屋越来越小,人间正离她远去。
轿子穿过越来越浓的雾气。外头的景象渐渐看不真切了,只有一种不断下坠又仿佛在升腾的奇异感觉。
这一个多月来,她对“变成鬼”这件事始终没什么实感。忙着帮一一实现愿望,忙着完成地府的任务。直到此刻尘埃落定,脑海中一个念头才清晰地浮了上来:她出了车祸,已经死了。
……这一切,会是一场梦么?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细长,白皙,与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在想什么?”
黄鹤楼的声音忽然靠近。轿内空间本就狭小,他这一倾身,两人之间便只剩下咫尺距离。
她能看清他眼中映着的、自己小小的倒影,正微微晃动着,像深潭里落了一枚惴惴不安的月亮。
“啊……”沈平常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背抵上了轿壁,“我在想,原来做鬼……是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心里空荡荡的。记不得尘世种种,记不得家人模样。
像是自己,又不太像了。
脱离了所有牵挂与羁绊,无根无系……
天地间一浮萍。
“我们……真的要去地府?”沈平常不想再陷在这种惆怅的情绪中,连忙换了话题。
黄鹤楼抬眼,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然呢?”他顿了顿,手指在杯沿上慢慢划动,“太久没去他们面前走动了,怕有人已经把我忘了。”
他说得轻巧,沈平常却听得心里发毛。
不知道飞了多久,轿子微微一震,似乎落在了地上。帘子被黄鹤楼掀开一道缝,一股阴冷的风带着奇异的水腥气灌了进来,隐约还能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连绵不断的呜咽声。
“到了。”
他先下了轿,转过身,朝沈平常伸出手。那只手在弥漫的淡灰色雾气里,白得有些晃眼。
沈平常借着他的手跳下来,脚下空荡荡的,又似乎踩着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朵硕大的彼岸花,红色花瓣长长地伸开,像蜘蛛的脚在张牙舞爪。彼岸花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水。她再仔细看去,却发现这河水……竟然是红色的!水面上伸出一只只惨白的手。
沈平常不禁头皮发麻。
这彼岸花在水面浮浮沉沉,就像远处的那叶小舟一般。
黄鹤楼径直朝那小舟走去。
沈平常这才发现,河面上有一条窄窄的、像是月光铺成的小路。她从彼岸花上跳下来,忙跟了上去,生怕落下一步,就会掉进那猩红的河水里。
舟上坐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婆婆,正慢吞吞地用一只长柄勺搅动着面前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锅。锅里的汤水混浊,看不清颜色。
她停下了动作,咧开了嘴,动作却是僵硬得吓人,
“贵客临门……稀罕,稀罕。黄大人,许久不见了。这次是……要茶,还是办事?”
黄鹤楼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慢慢拨动着腕间的佛珠。孟婆看见这个动作,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脸上还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如今这地府的茶,竟也需要我亲自来取了?”
孟婆的声音有点发颤:“不……不用,自然不用。”
黄鹤楼笑了一笑,手轻轻一翻,掌心多了一个小巧的玉瓶。他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寒气飘了出来。
“也不白拿你们的,”他随手将玉瓶抛过去,“无间的清气,换你半斤新茶,够不够?”
孟婆忙不迭地点头,眼睛紧紧盯着那玉瓶,“够够够,大人太客气了。”
黄鹤楼将一旁发呆的沈平常拽了过来,“先别忙着谢,帮我照顾她一会儿,我去找后土叙叙话。”
他顿了一下,又道:“她胆子小,别吓着她。”
孟婆转着眼珠看过来,沈平常赶紧露出笑脸,老老实实叫了声:“婆婆好。”
那孟婆听了,嘎嘎笑出声来,整个人也活泛了些,变出把椅子,
“姑娘坐这儿来。”
待那黄大人的身影消失在雾气深处,几个鬼差才敢慢慢飘近。
鬼差甲先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
“老孟,刚才那位什么人?好重的煞气!我们哥几个远远瞧着,愣是没敢过来。”
沈平常乖乖坐着,心里想:黄鹤楼么?他这会儿子瞧着挺和气呀,哪来的煞气?这些鬼差……丫也忒胆小了些。还不如她呢。
孟婆手里的长勺缓缓搅着汤锅,叹了口气,“可不么。我看他腕上那佛珠的光又黯了几分,怕是快压不住底下的东西了。”
鬼差乙凑得更近些,嗓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听说前阵子‘无间’裂了道口子,逃出来几个上古凶煞。后土娘娘派去好几拨人都没能回来,最后没法子,才请了这位去……”他缩了缩脖子,比划了个手势,“孤身进去,不到半柱香就出来了。里头……那叫一个干净。”
鬼差甲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这位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俺当差这三百年,就没见后土娘娘对这般和颜悦色过。上回俺可亲眼瞧见了,他老人家进了殿,看中了什么随手就拿,跟回自个儿屋似的。那几个新得的养魂壶,多难得的宝贝啊!他眼皮子都没抬就给兜走了。”
孟婆停下搅动的手,嘎嘎地笑,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些。后土娘娘欠他的,岂是几个壶能还清的?”她声音也沉了些,“千年前,地府可不是如今这般光景。那时十八层地狱怨气冲天,每日都有恶鬼破印而出,危害人间,这哭嚎之声是彻夜不绝……”
“直到有一天——”她停顿了一下。
几个鬼差屏住了气。沈平常也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有个年轻的和尚,走到了这桥头。”孟婆的声音悠远起来,“他不饮汤,也不过桥,只求见后土娘娘。见到娘娘后,他说……”
鬼差乙忍不住插嘴:“他说什么?”
孟婆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他说:‘若有一人,愿以身镇炼狱,以魂饲万鬼,可能换得另一人魂魄重入轮回?’”
沈平常心里蓦地一紧。
这桥段……
“后土娘娘当时便说,”孟婆继续道,“镇狱者,需以身填压狱眼,以魂饲喂万鬼,日日受业火焚心,直至无间清净。”
汤锅咕嘟一声,冒起个浑浊的气泡。
“那和尚听了,只是笑了笑。”孟婆挤了挤眼,“然后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鬼差甲急急问道。
孟婆将众人胃口吊了个十足,才轻轻吐出几个字:
“他说——‘正合我意。’”
“啊?这是傻子么?”
鬼差乙接话,“我看像疯子。”
“不过他是怎么从无间出来的啊……不是说永镇炼狱么?”
孟婆重新拿起长勺,缓缓搅动起来,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废话,无间里的凶煞恶鬼都被他杀光了,他就出来了呗。”
直至无间清净……
所有人心头都泛起了一丝寒意。
孟婆舀起一勺浑浊的汤,砸吧嘴尝了尝,似乎对这味道很满意。
“他从无间出来那日,手腕上的佛珠那叫一个刺眼,几乎将我们照得险些魂飞魄散,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悟了什么道,只知道没过多久,西天就来了人,他从此有了佛位。在凡间有了寺庙,也有了信徒。”
鬼差们面面相觑。
鬼差甲开口,“那这位……说起来还算是上面的人?”
孟婆笑了一笑,“以前是。但后来他去西天打了一架,回来后把自己的神庙打了个稀巴烂,从此就在地府住了下来。嗯……偶尔也会去几趟人间。”
“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总不是什么小事。”
沈平常怔怔地坐着。
“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要换的那个魂魄……后来轮回了么?”
孟婆看向她,
“后土娘娘一言九鼎,自然是给送入了轮回道。只是据判官说,那魂魄损伤太重,即便轮回,也是世世早夭,命途多舛,尝尽人间苦楚。”
沈平常喉咙发紧:“这个魂魄……是什么人?”
孟婆:“只有后土娘娘和判官大人知晓。”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叹息一声:
“但这人……应该对黄大人很重要吧。”
无间地狱,以身伺鬼,那可都不是说着玩的。
汤锅又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白汽袅袅上升,融进忘川河上终年不散的雾里。
而雾气那头,隐隐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鬼差们立刻噤声,缩了缩身子,悄然退入雾气之中。
沈平常听着那不紧不慢的、熟悉的脚步声,心里却莫名安稳。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雏鸟情结”吧。黄鹤楼是她死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这个人明明深不可测,所有人都害怕他,而对她却很不错,甚至可以说……很温柔。
黄鹤楼的身影渐渐清晰,他脸上仍是似笑非笑,手里拎着个不起眼的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又装了些什么“拿”来的东西。
他走到沈平常身边,很自然地将布袋往她手里一递:“拿着,后土那儿摘的果子,路上啃着玩。”
袋子沉甸甸的,透着极强的灵气。
一旁的孟婆眼睛都直了——白灵果,一颗能添百年修为。这袋子里少说有七八个……
强盗!这简直是明抢!
可怜的后土娘娘……怕是又捂着心口在叹气了。
黄鹤楼对孟婆一抬下巴:“谢了。茶记得送庙里来,放门口就行,会有人取。”
说完,便示意沈平常跟上,转身沿着那条月光铺成的小路,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沈平常抱着袋子,跟在他身后半步。
她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又偷偷看他手腕上那串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若隐若现的佛珠。
很多问题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她只好默默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袋沉甸甸的果子。
小路蜿蜒,红色的忘川河水在脚下无声流淌。
她却不怎么害怕了。
黄鹤楼……我是不是你以千年无间换回的那缕魂魄?
我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没有人能回答她。
沈平常跟着黄鹤楼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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