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澄

　　细雨转小雨，雨滴落在青石板上，一瞬消失。阴沉的天空下，是两个僵持中的人。

　　宁远忱手里牢牢地抱着给陈莹带的贡品，情绪在胸腔中起伏，脑海里回荡着，颜苡澄的骨髓……

　　她在遗憾，她的骨髓没能救妈妈。

　　那段时间，她给妈妈捐了骨髓？但是他不知道这件事！

　　从没想过的事，却一字一句真切的听到，像巨石滚落，砸进他的胸口，闷痛，窒息。

　　“你说清楚，颜苡澄，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宁远忱眼眸深邃幽暗，深不见底。视线牢牢锁着她，迫切想得到一个答案。

　　“你，你怎么会在这？”

　　颜苡澄慌乱的站起身，蹲太久猛地起身，脚底发虚，扶了一把墓碑险险站稳。

　　余光扫过陈莹的照片，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宁远忱言辞笃定道：“你给我妈捐了骨髓。”

　　颜苡澄舌根发硬，紧抿着唇说不出一个字，全身血液涌动，却是浑身冰冷。

　　她是求着方絮带她去做配型的。

　　当时她苍白着脸，像一朵一捏就碎的蒲公英，方絮看着实在心疼，但医者仁心，还是带她去了。

　　颜苡澄从配型室出来时，迎面撞上了宁健。憔悴单薄的男人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那一阵他衣不解带的照顾病危的妻子，熬红的眼睛，心疼的看着这个小女孩。

　　颜苡澄当下就红了眼眶，颤抖着嘴唇，开口道：“宁叔叔……求您，别让他知道。”

　　-

　　胳膊上的仿佛传来了针扎一样的刺痛，一丝理智将颜苡澄拉回，躲着宁远忱的视线，提步就走。

　　“你别走！”

　　宁远忱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触上冰凉的腕子，全部都是失了温度的。

　　颜苡澄被他拉的转了个身，从小她就比他力气大些，但现在，她竟然甩不掉，动不了。

　　她摸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心里一阵闷痛。

　　苏绣展重逢的时候，他穿着高定西装，走在人群最前面，是光鲜又风光的宁总，得体，稳重。与此刻失态，急切的他格格不入。

　　或许这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

　　雨水落在他的发梢，像晶莹的泪，显的他更加单薄，破碎。

　　修长的手指，执拗的握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回自己身侧，差一点跟他撞个满怀。

　　颜苡澄愠怒道：“你有病吧！”

　　看她眼眶发红，宁远忱脸色微变，心中刺痛。

　　太凶了吗？不该这么急……

　　手渐渐松了力道，轻轻放在掌心，素白的腕子纤细小巧，青色的血管纹路明显。

　　良久，宁远忱淡淡道：“英国吃不饱吗？”

　　颜苡澄心头一紧，猛地把手腕抽了回来。

　　“宁远忱，这是墓园！”

　　他扭头看了看妈妈的照片，又看着颜苡澄。

　　“话还没说完，不许走。”

　　宁健提前一周就来过了，特地要求他一定今天来，甚至祭品都是分开准备的。

　　“过来。”

　　宁远忱拿出六支香，点燃，递给颜苡澄三支。

　　颜苡澄接过香，学着宁远忱的样子，举在身前，一起对着墓碑拜了三次。

　　只是这个姿势，很像在拜高堂。

　　礼拜后，两人把香插进供台上的香炉。

　　宁远忱蹲下身，打开篮子。里面除了汤盅之外，还有两份桃子果酱和三人份的餐具，甚至还有一小瓶胡椒。

　　宁远忱眉梢一挑，问道:“你是不是见过我爸了。”

　　“昨天在超市碰见的。”颜苡澄随口回道。

　　天气微凉，鸡汤袅袅的热气从篮子里飘出，把颜苡澄缠了个匀实。

　　这味道她想了七年，跟巴言清家厨师形容了很多遍，四个人甚至开了个会自制配方都没能做出的那个味道，独属于宁家的配方。

　　那天赵师傅提了一句，宁远忱听了一耳朵，就记住了。

　　宁远忱先盛了一碗鸡汤放在陈莹墓前，又盛了一碗给颜苡澄，拿出那一小瓶胡椒，抖了两下，均匀地细粉落在了汤里，只一会就融了进去。

　　“尝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颜苡澄两手接过，碗底温热，指尖一触，身体回温的舒适感。

　　“谢谢。”

　　宁远忱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帮宁健分担一些事情，比如看着炖鸡汤的时间。三年级后，宁健开始允许他碰灶台，他还可以帮忙控制火候，慢慢的就会炖了，添加想法做出改良，比宁健做的更好喝。

　　虽然家里经济困难，但是能给陈莹的营养，宁健一点都没落下。

　　一只手喝汤，一只手撑伞，遮在颜苡澄头顶。

　　“陈姨如果知道你现在当策划人会不会揍你。”

　　“为什么要揍我？”

　　“因为你不务正业”颜苡澄惋惜道。

　　“当策划人等于不务正业？你不怕你师父揍你？”

　　“揣着明白装糊涂。”颜苡澄把碗往他面前一递：“再要一碗。”

　　连喝三碗，汤盅见了底。

　　宁远忱勾唇一笑，眼底尽是满足。

　　“不打算告诉我？”

　　颜苡澄喝汤动作一顿，反应过来他问什么后，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宁健答应了她不告诉宁远忱，但告诉了陈莹。陈莹出仓后，给她打了电话，说自己恢复良好，想见见她，也想谢谢她，给当时情绪低迷的她带来了很大安慰。

　　但那一面，最终也没见成。

　　至今颜苡澄都认为，自己的骨髓一定有毒。

　　颜苡澄鼻子泛酸，手指颤抖的，碗都要拿不稳，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

　　“过去了，没必要再提。现在大家都好，就行了。”

　　宁远忱把她手里的碗接了过来，看到她眼角泛起了泪光。

　　纵然心底千重浪，被压下去了——

　　不问了吧，就先不问了。

　　当年他执拗的对她说了狠话，她真的再没出现在他面前过。

　　之前也狠过，也凶过，只有那次，她真的听话了，他却后悔了。只是，没想到她出国前，竟去捐了骨髓。

　　看宁远忱没再追问，颜苡澄松了口气，当初她真心想留住陈姨，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倒忙”。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落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沿着墓园的阶梯下山，回头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坡满目绿色，阴雨天又显得雾蒙蒙。

　　两人撑着一把伞一起走到了停车场。

　　上一次一起并肩走，还是在七年前，如今，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只是不敢再说同样的话。

　　宁远忱问：“明天你有时间吗？”

　　“有。”

　　话一出口颜苡澄就后悔了，应该先矜持的问一遍什么事，再思考一下，再回复。

　　“跟我去一个服装厂，九点来接我。”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刚才下山时，她抢着打伞，帮拎篮子，都被拒绝了，现在又招聘司机？

　　宁远忱声音带着点冷气：“明天车限号。”

　　“……”

　　回去路上，颜苡澄接到了代晴的电话。租借的制衣间旁边要装修新的办公区，机器声音会比较大，问她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不用了，我时间不多了，来回搬太折腾。关上门戴上耳机，我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时候回来啊？回来看看五彩斑斓的红？”

　　“调出来了？先给我发个照片，我再陪我姥姥住两天。”颜苡澄还失神于宁远忱刚刚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墓地碰上宁远忱了。”

　　“这哥们怎么无处不在的。”

　　“谁说不是呢。”颜苡澄嗤笑一声，自嘲道：“人家重逢路边喝酒撸串，我重逢，墓园喝鸡汤。”

　　颜苡澄瞥见右手手腕，已经褪去了刚才被握出的红色，但还隐约能感觉的到那力度。

　　从前只有她拉着宁远忱的手腕，而今天，却是宁远忱第一次拉她。

　　这真的太扯了。

　　-

　　宁远忱打包了饭菜去了宁健的维修店。

　　宁健面前的电煮锅正咕噜噜冒着泡，他正撕开方便面的包装袋，见宁远忱进来，诧异的问他：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宁远忱看了眼墙上的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一般他们扫完墓都是这个时间回来。

　　宁远忱低头笑了下：“爸，费心了。”

　　拆包装袋的手顿了下，宁建无奈的笑了，轻轻点了下宁远忱的额头：“你小子，什么都瞒不过你。”

　　宁远忱关了电煮锅，盖上盖子挪到了一边，把带回的四菜一汤一份份摆好。

　　并叮嘱宁健，以后别再凑合着中午吃泡面。

　　宁健并不在意，他又把颜苡澄姥姥搬了出来。

　　宁健和颜苡澄姥姥是见过几次的，老人家的话，总能起到作用。

　　提到姥姥，难免的又会说到颜苡澄，想起墓园里听到的话，宁远忱思附良久，还是问了：“爸，颜苡澄给妈配型过？”

　　宁健惊讶的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的，她陪妈说话的时候，惋惜自己没能救妈。”宁远忱心中一沉，缓缓开口，“她给妈捐了骨髓？”

　　宁健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被听到，时至今日，也没必要再隐瞒。

　　“是。”

　　这个字仿佛千斤重，宁远忱目光闪烁。

　　“澄澄真的是个好孩子，她还跟你说别的了吗？”

　　宁远忱摇头：“她连捐献这事，都不肯提，我再问，她也不说了。”

　　“当时，因为她爸的事，她怕你不让。既然她现在不说，你也别太追着问了。等她想说了，你们的心结，应该也就彻底解开了。”

　　宁远忱眼神黯然：“你跟我说过，她爸的过错不应该她来承担，我知道……”

　　宁健欣慰的笑了笑，转而道：“你妈也很喜欢她，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你从小到大也没让爸妈操过心，感情上的事我也不多做干涉。但有一点，你必须尊重她，无论你有多放喜欢，有多急切，都得尊重她的意愿，一步步来。”

　　宁远忱应下，忽然又笑了：“你当初就是这么追到妈的吧？一步步来？”

　　“那是，我接你妈下夜班接了一年才同意让我拉拉手……”宁健忽然感到不对劲，作势要给他一下，“臭小子，编排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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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宁健去上海看宁远忱，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书房的架子上，有成排的没拆封的时尚杂志，都写的英文，他看不懂。

　　拿起几本看了看，书轴折痕最明显的那一页，拿到手里就展开了。其它页都是崭新的，没被有翻阅的痕迹。

　　上面有三个身着当季时装的模特，只有一个是中国面孔。

　　那个女孩旁边写着她的英文名字，但宁健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颜苡澄。

　　宁远忱硕士毕业后，宁建提过让他成家的事儿，但他一直以工作忙为借口，对结婚的事毫不在意。

　　看到杂志那一刻，宁健才有了答案，宁远忱一直都没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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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颜苡澄到点上班了，杨秀勤知道她是跟宁远忱出去喜笑颜开的多准备了一份早餐。

　　颜苡澄在他一上车就递了过去。

　　“姥姥嘱咐的，她说，要告诉你，早饭要吃饱，不然一上午没力气。”

　　宁远忱笑着接过，在副驾安静的吃完了。

　　目的地是一家儿童服装厂。

　　车刚到门口就有个一身蓝色工装的人迎了过来，客气的跟宁远忱握了握手：“宁工，好久不见。”

　　那人在后座指路，一直到了生产车间，他和宁远忱都在沟通等下要进行的工作。

　　机械的专业名次，机器操作，颜苡澄听了个一知半解，但有两个字一直回荡在脑中——

　　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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