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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的阳光(下)
当晚的欢迎晚宴,设在酒店临海的草坪上。
夜幕降临,海风拂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构成了一幅典型的上流社会社交图景。
李臻对这种场合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地待着。然而,麻烦却主动找上了她。
“哎呀,这不是阿臻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臻回头一看,一个穿着不太合身的名牌衬衫、肚子微微凸起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地向她走来。是高霖,她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在一家国企当个不大不小的中层干部。
李臻对他没什么好感,印象中,他总是在家庭聚会上吹嘘自己的人脉和“体制内”的优越感,看人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算计。
“高表哥。”李臻礼貌而疏离地打了声招呼。
“听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在上海滩可是名人啊。上次你妈还跟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太要强,女孩子家家的,事业再好,也得有个归宿嘛。”高霖自来熟地凑近了些,一股混杂着酒精和古龙水的味道让李臻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而这番充满了“爹味”的说教,让李臻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我妈就是爱瞎操心。”她敷衍道,端起一杯果汁,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怎么是瞎操心呢?”高霖不依不饶,“你看我,虽然单位忙,但家庭生活很和谐嘛。对了,我最近在海南这边有个项目,正好认识不少人。你工作上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表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向李臻身边靠了靠,眼神里的暗示意味越来越浓,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不用了,谢谢。我只是来参加个论坛。”李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别这么客气嘛。”高霖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待会儿晚宴结束,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坐坐?我带你认识几个本地的‘朋友’,对你以后发展有好处。”
李臻正想找个借口断然拒绝,一个冷静而沉稳的声音突然从旁边插了进来。
“高总,幸会。”段熙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他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神情淡然地看着高霖。
高霖看到段熙,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谦卑而热情的笑容。他显然是认识段熙,或者说,认识段熙那张在财经杂志上频繁出现的脸。
“段总!哎呀,您好您好!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您!”高霖立刻扔下李臻,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我是中建海投的高霖,久仰段总大名!”
段熙礼节性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随即话锋一转,用一种探讨公事的严肃口吻问道:“中建海投?我记得你们最近在陵水有个大型文旅地产项目,拿地成本不低。现在海南全域限购,后续的资金流和销售预期,你们做过压力测试吗?”
高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显然是一个他无法轻易回答的、极其专业和尖锐的问题。他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我们集团内部有详细的规划……段总您也知道,政策嘛,总是在变的……”
“是吗?”段熙的目光平静而锐利,“我旗下的基金最近也正在看海南的文旅板块。我得到的数据是,目前市场上的存量已经过剩,未来三年的去化周期可能会非常长。如果高总方便的话,我很想听听您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高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被段熙这几个专业问题问得措手不及,完全无法招架。这已经不是一场轻松的社交,而是一场不对等的商业拷问。他只能尴尬地笑着:“段总,我……我不是做这一块的,我……去给你找我们单位的专业人士……”
一场令人窒息的骚扰,就这么被段熙用一个商业问题,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李臻站在原地,看着高霖狼狈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知道,段熙是故意为她解围的。但她无法说出那句“谢谢”。在她看来,这或许只是他另一种形式的、居高临下的“施舍”。她宁愿自己强硬地拒绝高霖,也不愿欠下他这个人情。她端着果汁,转身就走,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
“不打算说声谢谢吗?”段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臻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段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我倒觉得,刚才某人的表情,可不像是不需要帮助的样子。”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李臻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敌意,“段总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投资回报率吧,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没有价值’的人身上。”
段熙脸上的那一丝笑意慢慢消失了。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李臻,你对我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你不知道?”李臻冷笑一声,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不清楚吗?”
段熙的眉头,第一次在李臻面前,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便被他一贯的冷静所掩盖。“看来,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他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误会,还是你掩饰得太好?”李臻寸步不让。
这场对峙,最终因为有其他宾客前来与段熙攀谈而中断。
李臻趁机转身离开,快步走回房间。她将自己摔在柔软的大床上,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着。愤怒、屈辱、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解围后的悸动……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她讨厌这种感觉。她讨厌自己的情绪,被那个她鄙夷的男人,轻易地牵动。
论坛的最后一晚,告别派对设在酒店顶层的露台酒吧。
李臻没有去派对的中心,独自一人走到露台的尽头,靠在玻璃围栏上,吹着海风。这三天,对她来说,像一场漫长的煎熬。她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逃离段熙带给她的那种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压迫感。
“在想什么?”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身后响起。
李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应对的力气。她没有回头。
“想我那篇稿子该怎么写。”她冷淡地回答,“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一场资本精心策划的自我吹嘘大会》。”
段熙并没有被她的话激怒。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同样靠在围栏上。两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你可以写得更尖锐一点。”段熙说,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比如,《被估值定义的艺术,还有多少真实的生命力?》。”
李臻愕然地转头看他。
段熙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方的海面,继续说道:“这几天,我看了你过去写的所有文章。从三年前评论双年展的《喧嚣之后的寂静》,到去年那篇引起很大争议的《被网红展消解的美术馆精神》。你很有才华,李臻。你的文字有力量,有风骨。”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让李臻完全不知所措。这和他平时那种冷漠、傲慢的形象,反差太大了。
“收起你那套把戏吧。”她警惕地说,“我不会因为你几句恭维,就改变我的看法。”
“我不是在恭维你。”段熙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像一片幽暗的海。
“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然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陈述的语气,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李臻,我对你很感兴趣。”
空气,瞬间静止了。这个用词,不是“喜欢”,不是“爱”,而是“感兴趣”,一个充满了探索、审视和某种距离感的词语,却又比任何直白的表白都更符合段熙的性格。
李臻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很有趣。”段熙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案例,冷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的思想,你的视角,像一把锋利的刀,总能切开那些被包装得很好的表象。和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同。与你争论,比参加十场行业峰会更有价值。”他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情欲的成分,反而更像是一个顶级的棋手,终于找到了一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对手。
“我希望这种交流可以继续下去,在工作之外。”他说出了他的目的,“以一种……更私人的形式。”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冒犯的感觉,像潮水般席卷了李臻。
这算什么?
一种新型的、智力上的征服欲吗?
他不是在求爱,他像是在发出一个合作邀约,邀请她成为他思想的“陪练”和“标本”。他将她视为一个有趣的“项目”,而不是一个平等的、值得被尊重的女性。这种傲慢,比任何直白的轻视都更伤人。
“段熙,”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被分析,被评估,被贴上‘有趣’或者‘无趣’的标签?”
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你是不是也用同样的眼光,去审视我姐姐和边悦的感情?觉得她的出身、她的职业,配不上你的朋友,所以就动用你的权力,冷酷地把他们拆散?”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你知不知道你毁掉的是什么?是一个女孩对爱情最美好的期待!”
“还有卫可!你是不是也觉得他的创意‘很有趣’,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据为己有,把他逼到走投无路?别人的梦想和人生,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一盘可以随时推倒重来的棋局?”
她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控诉,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撕咬眼前这个她认定的、伤害了她在乎的所有人的“恶魔”。
“我告诉你,段熙!我不是你那些可以被量化的投资项目!我的感情,我身边人的幸福,更不是你可以随意干涉和评判的!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尊重!”
“我对你,对你的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一点也不!”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猛地转过身,快步向派对的出口走去。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段熙独自站在露台的尽头,没有追上去,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脸上的表情,第一次,不再是冷静和疏离,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的神色。
他看着李臻决绝离去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原来……你竟然是这么看我的。”
月光,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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