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星辰

　　汇报结束后的那个下午，阳光斜斜地穿过远洋大厦二十一层的玻璃幕墙，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逐渐西移的光斑。王海回到工位，将笔记本电脑连接电源，却没有立刻开始工作。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逐渐染上橙红的天空上。
　　会议室里王晴那双清澈冷静的眼睛，还有她离开前那句“汇报做得不错”，像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在他心里反复回荡。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杂着证明自己的释然、面对上位者的压力，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源自心底深处的悸动。他摇摇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下，点开邮箱，开始处理积压的邮件。
　　下午四点左右，电梯门“叮”一声轻响。
　　人力资源部的专员领着一位年轻的女孩走出电梯，朝战略投资部的办公区走来。女孩看上去约莫二十二三岁，穿着合身的浅米色西装套裙，内搭简约的白色衬衫，长发扎成利落的低马尾，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庞。她手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包和一个印着远洋Logo的文件袋，脚步轻盈，眼神里带着初入职场的谨慎与好奇，但背脊挺直，并无怯懦。
　　“大家注意一下，”HR专员拍了拍手，吸引开放办公区的注意力，“这位是林婉清，新入职的实习生，未来三个月将在我们战略投资部轮岗学习。婉清是云栖大学金融系今年的应届硕士，成绩非常优秀。大家欢迎。”
　　稀疏但友善的掌声响起。李亚飞从隔板后探出头，吹了声口哨：“哇，来新人了，还是学霸妹妹！”
　　林婉清微微红了脸，朝大家礼貌地鞠躬：“大家好，我是林婉清，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声音清脆，语气诚恳。
　　HR专员将她带到王海斜后方的一个空工位：“婉清，你先坐这里。这位是王海，比你早来两个月，是管培生，工作非常认真，你有不懂的可以先问他。” 她又转向王海：“王海，婉清就交给你暂时带一带，熟悉一下部门环境和基础工作。”
　　王海站起身，对林婉清点点头：“你好，我是王海。有问题随时问我。”
　　林婉清仔细看了王海一眼，似乎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眼神格外沉稳。她微笑回应：“谢谢王海哥，麻烦你了。”
　　安顿好林婉清，HR专员便离开了。林婉清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工位，动作细致有条理。她先擦拭了桌面，将电脑、笔记本、笔筒一一摆放在顺手的位置，又从文件袋里取出几本专业书籍和一本厚厚的皮质笔记本，工整地放在书架层上。
　　下午五点左右，临近下班时间，办公室氛围稍微松懈了些。
　　陈昊办公室的门开了。他拿着水杯走出来，似乎是去接水。目光扫过开放办公区，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新来的林婉清身上。他的脚步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评估的光，随即脸上浮起那副惯常的、亲切而富有魅力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走向林婉清，而是先绕到李亚飞旁边，寒暄了两句，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走到了林婉清的工位旁。
　　“新同事？”陈昊声音温和，带着领导式的关怀。
　　林婉清正在阅读内部系统上的部门简介，闻声抬起头，看见一位穿着讲究、气质成熟的男士站在旁边，连忙站起身：“领导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林婉清。”
　　“别紧张，坐。”陈昊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笑容和煦，“我是陈昊，部门的副经理。欢迎加入战略投资部。云栖大学金融系硕士？很不错的学校。导师是？”
　　“是李振华教授。”林婉清回答，态度恭敬但不卑不亢。
　　“李教授啊，我听说过，在资产定价领域很有建树。”陈昊点点头，语气赞赏，“看来理论基础很扎实。实习期好好学，战略投资部很锻炼人，尤其能接触到核心项目。有什么困难，或者想多了解哪方面的业务，可以随时来我办公室找我。”
　　“谢谢陈经理。”林婉清认真地道谢。
　　“嗯，好好干。”陈昊又鼓励了一句，这才端着水杯，步履从容地走向茶水间。整个过程，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位关心下属、提携后进的好领导。
　　然而，他刚离开不久，他的两个跟班——孙浩和赵强，就从各自的工位晃悠了过来。孙浩瘦高，穿着紧绷的衬衫，赵强圆脸，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两人一左一右，靠在了林婉清工位的隔板上。
　　“林妹妹，刚来就得到陈经理亲自关心，运气不错啊。”孙浩率先开口，语气带着点调侃。
　　林婉清微微蹙眉，但还是保持礼貌：“陈经理很和蔼。”
　　“那是，我们昊哥对美女一向很照顾。”赵强笑嘻嘻地接话，目光在林婉清脸上身上扫了一圈，“林妹妹长得这么漂亮，学校肯定很多人追吧？有男朋友没？”
　　这个问题已经越界了。林婉清的脸色淡了下来：“抱歉，这是我的私事。”
　　“别这么严肃嘛，同事之间聊聊天，增进了解。”孙浩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跟你说，跟着昊哥混，保证你实习期顺风顺水，说不定还能提前转正。昊哥人脉广，资源多，以后留用、分好项目，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就是，”赵强帮腔，“你看那边那个王海，”他朝王海的方向努努嘴，“闷头干活有什么用？还得会来事。林妹妹你一看就聪明，该知道怎么选吧？”
　　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半是引诱半是胁迫，那种黏腻的、带着轻视和骚扰意味的气氛让林婉清感到十分不适。她搁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礼貌的笑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清冷。
　　“谢谢两位前辈的‘指点’。”林婉清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不过我认为，在远洋这样的公司，能力和成绩才是立足的根本。我现在只想尽快熟悉工作，做好分内的事。如果没别的事，我要继续看资料了。”
　　她说完，直接转回身，面向电脑屏幕，不再看他们。
　　孙浩和赵强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实习生这么“不识趣”，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孙浩脸色一沉，正要再说什么——
　　“孙浩，赵强。”
　　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王海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需要部门副经理签字的流程单，表情淡然。
　　“王海？有事？”孙浩斜眼看他，语气不耐。
　　“陈经理在办公室吗？这个流程单需要他签个字，比较急。”王海晃了晃手里的单子。
　　“昊哥在忙吧，你等会儿。”赵强没好气地说。
　　“我刚才好像看到陈经理去楼下市场部了。”王海语气不变，“既然他不在，你们也别在这儿打扰新同事熟悉环境了。婉清刚来，需要安静看资料。你们刚才说的那些‘经验’，等陈经理回来，可以好好跟他汇报一下，看看是不是他的意思。”
　　这话说得平淡，但意思却尖锐。孙浩和赵强脸色一变。他们仗着陈昊的势，欺负新人可以，但王海把话挑明，暗示他们假传“圣旨”、骚扰同事，这性质就不同了。尤其是，他们并不确定王海是否真的看到陈昊下楼了。
　　“你……”孙浩瞪着王海。
　　王海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沉静，没有丝毫退让。下午汇报时面对董事长都能沉稳以对的气势，此刻自然流露，竟让孙浩心里莫名一虚。
　　“哼，我们也是好心。”赵强拉了拉孙浩，“走吧浩子，别耽误人家‘好学生’用功。”
　　两人悻悻地瞪了王海一眼，转身走开了，回到自己工位时还故意把椅子弄出很大声响。
　　王海这才看向林婉清。女孩依然背对着这边，肩膀却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
　　“没事吧？”王海低声问。
　　林婉清转过身，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次真切了许多，带着感激：“没事，谢谢王海哥。”
　　“不用谢。刚来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做好自己的事，守住底线就行。”王海言简意赅，“远洋大部分同事都很好，像飞哥，”他指了指李亚飞的方向，“就很热心。有什么不懂的专业问题，也可以问他。”
　　“嗯，我明白了。”林婉清点点头，看向王海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同龄人，刚才站出来时，有种让人安心的可靠感。
　　王海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那份其实并不太急的流程单，走向陈昊的办公室，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他推门进去，片刻后又出来，流程单上已经签好了字——陈昊果然在办公室。
　　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办公室很快恢复了常态。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林婉清没有急着走，她还在认真阅读王海分享给她的几份过往项目分析报告的模板。
　　王海也留了一会儿，处理完手头最后一点工作。当他关闭电脑，拿起外套准备离开时，发现林婉清也刚刚收拾好东西。
　　两人一起走向电梯间。等电梯时，林婉清主动开口：“王海哥，今天真的谢谢你。不然……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举手之劳。”王海按下电梯按钮，“以后他们再这样，可以直接表明态度，或者告诉HR。远洋有反骚扰政策。”
　　“嗯。”林婉清应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王海哥，那个陈经理……他平时也这样吗？我是说，他的那两个……朋友？”
　　王海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神很干净，带着单纯的疑问。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陈经理是领导，工作上的事按流程来就好。至于其他人，做好自己的工作，保持合适的距离。”
　　这话答得含蓄，但林婉清听懂了。她聪明地不再追问，转而聊起今天看到的部门资料，问了一些专业问题。王海简洁地解答着，发现她的问题都很有针对性，基础也很扎实，确实是个用功的学生。
　　电梯到了。里面人不少，两人走进去，便停止了交谈。电梯缓缓下行，林婉清站在王海侧后方，目光无意间掠过他挺直的背脊和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肩膀，又落在他手里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有些磨损的黑色公文包上。
　　走出远洋大厦，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林婉清指了指地铁站的方向：“王海哥，我往那边走。”
　　“好，明天见。”王海点点头。
　　“明天见。”
　　林婉清转身汇入人流。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王海并没有走向地铁站或停车场，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步速不快，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单。她想起中午在食堂似乎看到他也是一个人吃饭，迅速而安静。
　　她转回头，心里对这个出手相助的同事，除了感激，又多了几分淡淡的关切。初入职场的第一天，就见识了微妙的职场生态和毫无遮掩的恶意，但也遇到了不动声色的善意。这让她对未来的三个月，既有警惕，也生出些许期待。
　　王海并没有直接回他那八平米的隔间。他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平价面馆解决了晚餐，然后习惯性地走向附近的一个小公园。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成功的汇报、董事长意味深长的目光、陈昊掩饰不住的嫉意，以及傍晚时那桩小小的“解围”。
　　公园长椅上，他拿出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点开加密相册，里面存着那张花瓣形胎记的草图。指尖轻轻抚过屏幕，冰凉的触感却仿佛能勾起心底最灼热的期盼。
　　今天近距离看到王晴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心悸又涌了上来。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不能想，现在不能想。他必须先在远洋扎根，必须积累力量，必须足够强大和谨慎。任何冒失的举动，都可能毁掉一切，包括可能存在的相认机会，以及他现在来之不易的工作平台。
　　将手机锁屏，放回口袋。王海抬起头，夜空稀疏地缀着几颗星，在都市的光污染中显得黯淡却执着。
　　他想起傍晚林婉清那双清澈而带着感激的眼睛。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对他而言，不过是看不惯欺凌弱小的本能反应。但在女孩那里，或许就是阴霾初现时的一缕阳光。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用草编的小兔子，换来妹妹无忧无虑的笑脸。
　　善意或许微弱如星，但总能照亮某个瞬间的黑暗。
　　站起身，拍了拍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王海朝着租住处的方向走去，步伐重新变得坚定。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还有新的工作、新的挑战，以及那条漫长而必须耐心跋涉的寻亲之路，在等待着他。
　　而在他身后，远洋大厦的灯火依旧通明。顶层的某间办公室里，王晴刚刚结束又一个会议，站在窗前俯瞰城市。苏瑾为她端来一杯热茶，轻声汇报着明天的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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